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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一 避奇冤隐迹玄通观 前清雍正年间,金陵栖霞山深入十余里,峰峦合抱,岩壁回环之区,里面隐藏着一处平谷,地势约有几百顷方圆大小,远山近峦,迂回盘曲,复岫连峰,螺青黛绿,加以奇花繁殖,芳草蒙茸,流泉潺潺,松风谡谡,风景的清幽韶丽,真同仙境,非复人间。通到山外的径路,只有一条羊肠小道,顺着山峦的形势曲折高下,蜿蜒数十里,游山选胜的人,偶尔有来到谷外时,看见那林木蓊翳,无可涉足,云气绵邈低迷,高岩峻坡正挡前路,便以为景物已穷,无径可寻,游兴颐阑,废然思返了。谁也瞧不出中藏秘谷,别有佳景,因此这地方在从前绝无人迹地名。一直到那康熙初年,才有了地名,唤作隐凤谷,又叫隐凤村。也有了数十家居民,成为小小的一处山村,茅屋瓦舍,高低错落,依着地形而筑,寥寥可数。 这么大的数百顷一片地势,被那天然的山石林泉,占了多一半去,其余小半平坦,所在都辟为畎亩,绣田绮错,阡陌云连,桑林果园,鱼池菜圃,点缀其间,越发显得景物独擅,天然人工,各极其胜,非寻常的山水,仅以景色清幽雄奇见长,只宜一时登临游赏,而不可流连隐居者之比了。这所在是本书的开场几句话,已然叙述清楚,那么这所在既然如此幽秘,这数十户人家,从何而至?隐凤谷地名,又由何人所起呢?却非一两句话所能述说得完的,须得穷原竟委地慢慢说来。 在清初的时候,因为文字狱的牵连,而被抄家论斩的,文人名士很多。散见记载,差不多留心掌故的人都已知道,就中有一位老名士,姓吕名留良,号晚村,因为诗句不慎,死了已经多年,竟被诛求、追论。把这位吕老名士的遗族子孙,定了重罪还不说,竟将吕老名士的遗骸枯骨,由坟墓中掘了出来,来了个戮尸焚骨。你说当时的刑法,苛毒不苛毒?这时候吕晚村本人不特久已作古,连他的儿子,也早就去世了,只有一个寡妻,和一个儿子,一个女儿。儿子名唤吕致平,是个孝廉,此时年纪三十多岁,已经婚娶生有子女,女儿名唤吕飞英,是吕翔遗腹所生,年仅十余。 吕致平为人方正端谨,忠厚朴实,堪称乡党。夙有咯血之疾,终年在家里读书养静。中举之后,因为身体羸弱,便绝意于功名仕宦,不复应考,图谋进取。哪里想得到关门在家里过日子,会有这般奇祸降上身来。直到隶役拿着县衙拘票火签,来到家里,铁索郎当套在脖子上,还是摸不清自己所犯的什么罪名。心里纳闷,暗想自己是位孝廉公,如果因为有人控告,县官为体制的关系,待我就是不客气到了极处,也只能下张传票传我,万不能这般无理,和拘捕贼匪强盗一般,其中案情显系重要。 好在我理直气壮,就这么上县衙见官走一趟,看他能把我怎样?一面想着,一面随着隶役到了县衙,没想到连县官的面,都没能见着,便被下在监狱里。不久京城刑部的文书下来,革除功名,定了个充军黑龙江,连家属一并发配该地,给披甲人为奴的罪名。致平本是书生,身负夙疾,瘦弱非常,蒙此奇冤,监禁在牢狱之中,哪经得起这般磨折。入狱没有多时,连急带病,不等发配起行,便即瘐毙在监狱里面。详文到了上面,致平已死免议,晚村剖棺焚尸还不说,所有致平的亲族,都得送赴北京刑部审问。 致平的妻姜氏,性最贤淑聪敏,自从致平被捕入狱之后,各处打听,方知是祖翁晚村,为诗集中有渎犯朝廷的字句,便预料到罪案不轻,家属定然会连带定罪,无可幸免。趁着案子将详上去,刑部定案文书尚未下来,县里的官役没有注意到家属之时,弃家逃走,还来得及。便将这意思和小姑飞英,商量了一番。 飞英此时虽然年才十二三岁,却是聪明机智,有逾成人,闻言深以为有理。 飞英的母亲徐氏,年将六十,也是孱弱多病。自从儿子致平突然被捕入狱,便惊吓得卧床不起。 姜氏和飞英计议定了,不敢把详情和徐氏说知,只略为禀告,说是恐怕县衙里捕役们来家讹钱索诈。致平在狱里面,家中只是妇女没有男子壮丁,没法应付他们,欲待避往姜家坪,姜氏母家那里暂住些时,一面就便,也好托付姜氏的娘家兄弟们,给打点疏通致平的狱事。徐氏听了,甚以为然。姜氏便和飞英连夜收拾,将家里的细软金银值钱之物,拣要紧的打了几个包儿,分带在自己和飞英身上。还有一个由姜氏娘家陪房过来,侍候多年的仆妇张妈,最为忠心于主的,也带了一个包裹。收拾已毕,哭了一场,知道这回弃家逃走,后归无日,要换在寻常的幼弱妇女,身遭这等家破人亡的惨境,早已亡魂失魄,不寻自尽,也得活活哭死。 姜氏和飞英,却是深明大义,智慧刚毅,有作为的女子。深知致平入狱,绝无生望,自己上有老母,下有幼儿,责任十分重大,如不强自图谋生路,自己的死活,尚不要紧,老母及儿女们的性命,必不可保,吕氏便要绝嗣,想开了,心一横,把一切深冤愁苦,全都抛开。在老母徐氏面前,依旧和平时神色举止一般,不带丝毫焦急愁闷之容,只说白日里出门行走,容易被人们看见,传到县衙里官役知道,恐怕拦阻讹索,增添麻烦,所以在夜里起身,为的是省事。徐氏年老糊涂,见姜氏飞英神色无异,说的又十分近理,也就信以为真,不疑有他。 吕家本住在上元县城外,离姜氏母家姜家坪不过十几里地。这时姜氏事先早和她的胞兄姜文选约好,本日夜里定更之后,派亲信家丁套车来此迎接。 飞英搀扶着老母徐氏,姜氏抱着幼儿佩韦,张妈携着女儿佩玉,开了大门,星光之下,早看见家门之外,有两辆轿车在那里停放等候,看那情形,来已多时。因为姜氏处事缜密,防患未然,事前嘱咐好乃兄文选,派车来迎之时,不可叩门呼唤,以免四邻惊动,瞧破举家逃走的形迹,将来官府派人拘捕无着,传讯四邻之时,便多出了眼证。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一逃,将来传讯,他们没人说得出是什么时候走的,即便海捕缉拿,究竟踪迹严密,没有线索可寻。而且在那当时致平甫行入狱,四邻们谁也不晓得所犯何罪,将来会牵连拘捕到家属,所以更没有人想得到姜氏举家逃走。 车来之际,正当冬月深夜,四邻们俱已入睡,所居又是城外半村半郭之间,大道上并无一个行人。姜氏当时扶老携幼,出了家门,抬头望了望天,只见残月未坠,疏星点点,听了听万籁无声。有那初冬时,西北风儿飚在树间,吹得干枝剩叶簌簌作响,这般悲凉凄惨的景色,换在无事常人,已然难耐,何况姜氏彼时的心情境遇。虽然强自支持心神,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几个寒战,心里说不出的是什么意味,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怨气,眼泪如雨也似流了下来。走到车辆前面,瞧着飞英扶着老母同坐在头前那辆车子,然后自己抱着幼儿佩韦,由张妈扶着,爬上了后面的那辆车,张妈抱起幼女佩玉随着上去。这两辆车的赶车的不用说是姜氏母家的亲信仆夫,事前都已知道吕家的遭遇,全都悯默无声。只见鞭影微挥,两车便即辚辚辘辘地顺着大道,直奔姜家坪而去。 十余里之遥,那有一个时辰便即到达。抵家之后,略住了两日,文选便和姜氏计议:“住在这里不很妥当,谁不知道,姜吕是至亲,必有人来搜寻。离此不过二十里地的栖霞山里,有座道观,名叫玄通观。那里的当家道士草衣子,是个异人,昔年和你我的父亲交谊很深。他观后闲房很多,不如搬到那里去住,地方隐僻,官府即来缉捕,也不容易搜查到那里去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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