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郑证因 > 枫菱渡 | 上页 下页


  姜氏闻言大喜,文选当时便将全家送到玄通观。见了草衣子,略谈冤狱梗概,和避祸情形,草衣子当即应允。便在观后扫除了几间房子,给姜氏全家安住,文选自回家去不提。

  原来草衣子,俗家姓朱名由叶,乃是前明宗室世袭公爵。自幼好武,遍游海内,寻访名师,拜在武当派大侠洞虚真人门下,得了洞虚真人的剑术真传。学成绝艺之后,在海内游行,惩恶锄奸,济善扶弱,做了无数惊天动地侠义事业。彼时并未出家,后来流寇作乱,崇祯皇帝(明思宗)殉国,鼎革易代,大清入关,失了天下。由叶身经国破家亡之痛,伤心无限,几欲自杀,把世事全都看破,不特出家,戴了黄冠,就连侠义事业也不做了。心想大好锦绣江山,尚被人家轻轻地捡去,天下最不平的事无过于此。至于民间强凌弱众暴寡,那些小小的不平事,更不足论了,于是一切灰心。他俗家原住金陵,生平游山选胜,最喜家乡栖霞山的风景,每有终老于此之思。出家之后,便在栖霞山中,选了一片形胜之地,修筑起一座道观,在内焚修。因为身负剑术绝艺,不忍失传,一意物色那资质颖异的子弟,收为门徒。

  姜氏来此寄居之时,已然收有七个弟子了。那姜文选之父姜研农,是位词林太史公,官做到侍读学士,明亡之后,隐居在家中,和草衣子常时往还,有时到栖霞山道观中两人茶酒盘桓,最为相得。他听姜文选一说吕家的遭遇,自然悲感同情,深为悯叹,赶忙命人收拾出一所最洁净房屋,给姜氏们居住,木器用具,由观中捡着送去。因他俗家本来富贵,自以家财修筑道观,置了几十顷山田,雇佃耕种,以供观中用度。观后修筑了几十间房屋,原为给门人弟子,和佣工佃户居住的闲房很多,还有几个现成的店铺。草衣子不但房子白给居住,就连米粮用度一切全都供给丰盛,生活无忧。

  住了没有几时,得着乃夫致平在狱里病死的消息,老母徐氏自到玄通道观后,病体日重,终日思念儿子,姜氏当然瞒着不说,不料致平死后没有几日,徐氏也便病故。棺殓一切,都由草衣子料理,虽然不用姜氏操心,可是一个弱妇哪经得起连受这般重大的打击,不由恹恹悲思致疾,成了痨瘵。幸而幼子佩韦已能离乳,佩玉已有五岁,有小姑飞英和张妈抚养照应,用不着姜氏劳力操心。可是得了痨疾已是死症,虽能善养,经不住长期的悲思愁苦,当然身体日衰,病状日深,紧跟着又得着家属定罪发配,官里拘捕无着,知已潜逃,下令海捕到处缉拿,捕获之后罪状加等。

  这一来,姜氏更加提心吊胆地害怕,病势渐形增重。

  飞英见嫂子这样,不由忧急非常,又听说姜文选已被官府传去,审讯吕氏下落,更为焦急。心想官府万一用刑拷问文选,他也是个文弱的秀才,势必熬受不起,将隐匿此间的情形,供了出来,那么岂但自己一家几口不保性命,便连观主草衣子,也要蒙受窝藏重犯的罪名。人家救了自己一家性命,隆恩大德不能报答,反倒害了人家,良心上如何过得去。与其如此,只有一家做事一家当,出去投案领罪,免得牵连人家受害,此外法无两全之计。

  飞英这时虽然年稚,天生的侠骨义性,越想越以为唯有这样去做,才对得住天良。转念又想到嫂嫂姜氏,病到如此,这话万不能去和她商量,不如我去见观主,把这话向他说了,我前去投案,叫他把我嫂子和侄女儿另寻个地方藏起。好在罪案有我出来自首,向官厅声明老母和嫂子俱已死亡,除了我吕家家属,别无他人该杀该剐,官府定了我的罪,也必就不再追究了。那样,不但观主不致受到牵累被害,就连我嫂子和侄男女,不都保住了吗?飞英翻来覆去地仔细思索了数遍,觉得深为有理,别无尽善之策,便不再忧愁烦虑,跳出门去,直奔玄通观去见草衣子。本来距离不过半里,心里有了主意,三脚两步地飞跑,转眼便到了玄通观。

  此时草衣子,正在丹房打坐,观中除了几个火居道士,执打扫炊饭之役外,还有两名专管着应对宾客,烹茶焚香随身伺候的道童,正站在庭中松树之下,调弄那鹤栏里面饲养的几只白鹤为戏。

  飞英不常来此,道童见了,才待转身入内禀报,飞英哪等得及,一溜风也似的跳进了丹房。只见草衣子端坐在云床之上,闭目静养。

  飞英恭恭敬敬地走到床前,喊了一声老世伯,便拜伏在地。草衣子早看出飞英资质颖慧,性情纯厚,仪容端丽,举止稳重,一切与世俗寻常的稚年女子,迥不相同,非常的爱重她。

  这时正在吐纳导引,做那日常修养的功夫,听得脚步声音,展开双目。见是飞英眼含恸泪,神情悲哀,走了进来,磕头行礼,急忙伸手拉起。

  飞英垂手恭敬站在一旁,慷慨激昂,把自己预备挺身投案顶罪,以免事发累及草衣子和家人亲戚受害的意思说了一遍,神情十分坚决,那一种凌厉慷慨之气,把一位少年时勇逾贲获,侠同鲁郭的草衣子,感动得变色易容,肃然起敬,叹息说道:“侄女这等行为,可算得义烈非常,但是侄女没把事情看清楚,以为有你出来投案,便可了事,不再追究了,其实不然。但依我看,侄女一家照这样隐匿下去,别看追捕缉拿雷厉风行十分严紧,在官府里无非上下奉行的法令具文,负实际缉拿时责任的,总不过是那一班无能的捕快隶役。这山里隐秘非常,山外的人,知道这地方的绝少,以那般无能的捕快隶役,绝没有本领能够追踪搜求到此间来,即便就有,我也管保把他们打发得无踪无迹,侄女你何虑之有!请转达令嫂安心养病,不必惊忧。侄女你如不听,照你意思挺身到案,那简直是自投罗网。

  “那般贪官酷吏,何等狡猾,岂有听信你一个小女子几句言语,说是全家都已死亡无人,唯有你在,便以为真,不再追究搜捕,据情完案之理,势必百端对你威吓研训,甚且毒刑拷问,逼你实供。且不说别的,头一句先问你哥哥被捕入狱之后,你们全家弃家逃往何处,叫你指出那所在地方来。然后再问你家里的人,你家里有多少人口,他们是早已全都知道的,你少说一个都不行,你必报说全都死亡,他便问你这些人都死在何处,葬在何地,派捕役跟着你指证,他们一一要实地调查,这一下假的真不得,他们能善自饶恕了你吗?那般狠毒残忍的官吏,别看你是弱小的女子,一样地用非刑毒法拷讯你,你如受不住,只得把这隐匿的所在供出,那样你一家人连贵亲姜府全家全得受害,你如拼死不供,你的性命,也是保不住的,你是不是自投罗网?还有你说去投案,托我把令嫂令侄男女,另寻一处隐秘的地方去藏躲,试想这个所在如不隐秘,哪里去再寻比这所在更隐秘的地方?”

  飞英起初想得以为头头是道,非此不可,听了草衣子一大篇道理,不由恍然大悟,才知道自己全是无知无识,一厢情愿,不由连声称是。想起祖父身后坟墓被掘,受那剒骨扬灰之惨,哥哥瘐死在监狱之内,嫂嫂病危,眼看要死,好好的一家人家,无辜受这等奇冤惨祸,永无申雪出头之日,想着不由怨愤填胸,饮泣吞声。

  草衣子悲悯飞英这小女子,不但义烈可敬,而且寡嫂病入膏肓,旦夕必死,遗下一双小儿女她还得负抚孤育后之责,更觉可怜,叹息劝道:“侄女你是聪慧明达的,要知伤心悲切,于事无益,横逆之来,只有顺受待时,将来总有雪恨平冤的一天。”

  飞英听了越发泪如雨下,哽咽说道:“要是仇家陷害,遭屈负冤,还可诉之官府,遇见那清官良吏,不难申冤理枉,像这等文字冤狱的罗织无辜,加以叛逆之名,除非有改朝换代,我家能够吐气扬眉,且莫说雪恨报仇了。”

  草衣子听了不由提起他异族鼎革,自己是前朝遗胤,国破家亡的感慨来,凄然说道:“我近些年来,因为年老入道,雄心已息,世事于我看如浮云,侄女年幼,有志者事竟成,此生岁月方长,怎见得没有雪恨报冤的日子呢?”

  飞英不由痛哭,恨道:“侄女是个女子,纵然有凌云之志,也不能有甚作为。”

  草衣子道:“只要有志,何分男女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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