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孔雀东南飞 | 上页 下页 |
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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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雨水是多的,过了两三天,天气忽然变了,整天斜风细雨。过了一天,还是闹着阴雨不断。兰芝望了天井里的天,只见门外的大樟树,高出屋脊几倍,这时被细雨淋着,被斜风刮着,只觉东南风一吹,那豆大的雨点儿,噼噼啪啪地落在屋顶上。 忽然天井那边,焦仲卿突然出现,他手上拿了刚收起的一把雨伞,对兰芝施一礼道:“小姐,动问一声,刘洪兄在家吗?” 兰芝先回一礼道:“在家里呢。”就向右边叫道:“哥哥,有人找你啊。”刘洪果然出来了,见着仲卿,连忙施礼道:“这样阴雨天,仁兄还冒雨而来。” 仲卿道:“仁兄看我多次,总是不得空回看。今日天气下雨,料想仁兄在家中,所以一来就遇着了。” 兰芝见二人已交谈,就避开来人,自己回到房里去。当下想着:“这焦仲卿为人真好,知道阴雨天,我哥哥一定在家,就冒雨而来,这朋友真可交啊!”转念一想:“这样斜风细雨,他那件蓝袍,已经被雨淋个透湿,我要是哥哥,一定给他烘烤烘烤哩。” 兰芝坐在屋里,也不知经过多少时间,忽然想道:“闲着也是闲着,还是织绢吧。”既要织绢,手得洗洗干净,免得手上污垢,把绢弄脏了。于是在墙角之上,把面盆拿着向窗户外一泼。她泼水之时,还未觉得什么,直至水泼出去了,陡然想起,当舀这盆水洗脸之时,自己从发髻上取下一股玉钗,在水里洗了一下,后来又因为有事,钗就放在水里,未曾取出,这一倒水不打紧,玉钗必定跌个粉碎。于是赶快将盆放下,趴在窗户边,用眼睛细细瞧去。说也奇怪,那玉钗掉出去三四尺路,因为这是阴雨天,院子里土地都变成了烂泥,这水泼出去,就都在烂泥里头,这玉钗却横搁在水泥里,丝毫不曾坏,兰芝暗喜道:“吓我一跳,还不曾坏呢。” 可是第二个念头又来了。那后院是隔壁邻家最末的一重后院,这院子里面,还有几棵杂乱的树。所以兰芝打开了窗户,可以看桃花。而且窗子还是很高,兰芝站在那里,大概齐她的肩膀。这样阴雨天,隔院邻家,当然无人前来。现在拿根竹竿去挑吧,可是玉钗这东西,是一根圆的,挑也挑不起来。于是这小小的一个关节,竟是把她难住了。兰芝站在窗户口上,呆呆地对玉钗望着。 就在这时,焦仲卿告别了刘洪,转身回家。他走靠西壁墙下。阴雨的天,那墙倒了一角。墙内有些杂树,所以这个时候还噼啪地淋着细小的雨点。他心里想着:“这大概是刘家隔壁的院子,天晴了,倒墙的地方,要赶紧修补起来才好。”他一面走着,一面看看这院子里。忽见一支玉钗,好好地横搁在泥里。他道:“咦!奇怪!这支玉钗,何以落在泥里啊?”自己想了一想后,如果跳过这墙的倒塌地方,就可以将玉钗拾起。但是这玉钗是哪一家的呢?如果不去拾起来吧,又怕别人拾起,也许不会还给主人,这样想时,只撑了雨伞在那里徘徊。 兰芝在窗户里,看到了仲卿,见他那种样子,又想丢下,又不想丢下,正在徘徊不决,于是便在窗户里轻轻咳嗽了两声。当然,焦仲卿被这声咳嗽惊动了。他还不知道窗子里面是什么人。就道:“窗子里的人,知道这雨水里面,有人丢下一支玉钗吗?” 兰芝靠着窗户,向焦仲卿一点头道:“焦先生,劳驾你,请你去告诉刘洪一声,就说他妹子有一支玉钗,落在隔院泥地里面,赶快来拾起。” 仲卿道:“哦!这泥里丢的玉钗,是小姐的,这很好办,待我来捡起。这点儿小事,何必还这样费事,去惊动小姐家里人。”说着,他就走到玉钗旁边,弯腰将玉钗捡起。看一看,果然没有坏,但是掉在泥水里,多少还有一点儿泥渍。于是四下一看,见桃树底下,还有一洼清水,立刻去到桃树底下,弯腰洗了一洗。看看没有脏渍了,就走到窗户前头,隔了窗户板格,把玉钗轻轻放在窗户板上,便道:“小姐,玉钗在这里,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?” 兰芝这便不容不答道:“多谢了,没有什么了。哎哟,这雨虽小,可是还密得很,焦先生收了伞,淋了一身透湿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 仲卿道:“那不要紧。现在是四月天气,也不很凉。就是要干,也很容易,风一吹就行了。”说着这话,他依然由墙塌的地方,跳了出去。人跳出去以后,才看到那雨伞张了开来,人就慢慢走了。 兰芝本来觉得焦仲卿不错,这回无巧不巧,他又跳过墙来,代为捡起了玉钗。而且捡起玉钗,他非常地自重,自己撑起雨伞,就这样走了。这些事,兰芝看着很合自己的脾气。不过,这要是叫家里人都谢谢他,又太做作了。不谢谢他,这又觉得私下要人拾落起一支玉钗,倒有点儿不大合适!但是,虽然她这样想了,也没有告诉谁人,而她泼水泼丢了的玉钗,也没有人晓得,这事就过去了。 不过这事在兰芝心里,总忘不了。过了两日,文西园前来教书。上书已毕,兰芝就道:“先生,我们女子在一个地方丢了东西,又只有一个男子在那里,这应当怎么办?” 西园道:“男女授受不亲,这是古训;但孟子说过:嫂溺援之以手,也可以从权呀。” 兰芝道:“哦!是这样。”于是自己把泼了玉钗的事情,详详细细告诉了一番。 西园道:“仲卿这个朋友,倒是个老实人。捡了玉钗,只搁在窗户边上,马上就走,这行为不错。” 兰芝道:“这样说,先生遇到了他,望谢谢他。” 西园点点头,这事在兰芝一边,当然过去。又过了两天,西园下课以来,已经无事,便在冷静的街上慢慢行走。仲卿老远地叫道:“西园老伯,又在原地会见了你啊!” 西园道:“足下有事没事?若没事,这清静的大街,共步一番,足下以为如何?” 仲卿道:“好!和老伯共话,正我所喜。”于是两人并排走着,慢慢谈话。 西园道:“老弟台,你做了一件值得恭维的事,我特意代人向你道谢。” 仲卿道:“晚生当了一名书吏,仅仅混碗饭吃,哪里有什么事值得恭维。老伯听错了吧?” 西园点头,一摸胡子道:“老弟做了这件事都忘了,这就值得恭维。什么事呢?那天阴雨,老弟捡了一支玉钗,经过情形我都知道,贤弟自己都忘了,可见贤弟没有放在心上。这就值得恭维。这个女子,名叫兰芝,是我的学生。平常并不把谁放在心上,这回看到贤弟所为,深为感动,特意告诉我,遇见了老弟,多言谢谢。” 仲卿道:“的确是忘记了。这乃小事一件,那天她已谢过了,何必老伯又来谢谢呢。” 西园道:“你是个老实人。我告诉老弟,舍妹丈去世了,丢下一男一女。这男的,并不见怎么样;可是女的,真正是好。我上的书,可以过目不忘。” 仲卿道:“哦!过目不忘。老伯亲自教的,当然不错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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