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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▼第四章 多事人先吃官司

  这屋子里四个人揪打起来之后,那喧扰的声音,当然也是很大。外面堂屋里的那些二三等绅士,不知有了什么风潮,大家也就一拥而进。后来的进不了屋子,都站在房门外头。李凤池将汪氏父子,一手一个拉了出来,板了脸道:“汪孟老,你这何必?你这何必?有理我们可以慢慢地讲呀。”

  曹金发在屋子里叫道:“诸位亲友,都在这里,亲眼得见。我曹金发,为了本里本甲的公事,替大家款待委员公差,讲人情,说好话,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?汪孟刚倚恃他的儿子有几斤蛮力,一直打到我睡觉的房里来。虽然有人造反,反贼还没有到我们这里来呢,能够容这种人猖狂吗?我不要这条老命,我得和姓汪的拼拼。”

  大家先看到李凤池将汪氏父子强拉出来,这又听了曹金发这番话,大家都不由得望向汪孟刚父子望着。汪孟刚一想,自己为了大家打抱不平,大家倒有些错怪他的样子。这个委屈,可不能受。见天井屋檐下,正放了一块大石头,于是向上一跳,举着两手叫道:“大家不必多心,听我说。我已经打听出来,这回在四乡收米,并不是摊捐,一样的出钱买。不过这是官价,由省里派到县里,由县里派到乡下,中间是有好几层隔膜。究竟老百姓出来,能得多少钱一担,还不能知道。照现在曹金发他经手办的这事,那就是叫我们老百姓硬拿出来,而且派定出多少,就要出多少,这里头的弊,大得很。现在气急了,有话说也说不出来。诸位你们不信我的话,就等着瞧,过些时候,就可以知道了。”

  说着,向下一跳,叫道:“学正,我们回去。不能把话给人说,这是人家的内室,我们走。”

  说着话,他就带了他儿子走开了。他这样一把事情说破了,乡下这些绅士们,也有不少受过曹金发教训的,觉得这话是很对。如其不然,曹金发的一碗白开水,平常都不能随便给人喝,何以这次大大地破费,把丁委员接到他家里来款待。便是绅士们也都在他家里吵闹终日,没有好处,谁肯干这事。大家被汪孟刚大声喊了几句,立刻疑心起来。好在李凤池这位道学先生还没有走,大家就来围着李凤池,问这事的所以然。李凤池看看屋子里的曹金发骂不绝口的,只要老命,若是照着实话说了出来,那就连自己也在和他拼命之列,不如隐忍为上,于是向大家拱拱手道:“汪孟老和金老也不过是一时争上一点意气,气头上的话,是不足为凭的。在这时候,我们也不能说哪边不对,只有劝大家息争为上。好在摊米的数目,已经酌定了,什么事都等将来再说吧。”

  他口里说着话,两只手只管拱着,人也就向外走。大家一看这情形,料着汪孟刚说的话,十有八九靠得住。如其不然,李凤池这个人,他不能容许汪孟刚在这里大闹的。两个绅士头都走了,谁也不能做主,于是大家附和着说一声再说吧,也就纷纷地散了。不到一餐饭时,所有那些来聚议的绅士们,走了个干净。

  当曹金发和汪孟刚顶嘴的时候,丁作忠本也跟着走到了窗子外面,听到那些话因,不免牵涉到了自己,若是也挤到他们一块儿去,这话说僵了,却叫自己无法脱身,因之只闲闲地在屋檐下站着,捧了水烟袋抽烟。及至大闹起来,绅士们全拥进来,他慌了,以为是大家要打他,吓得他装作大解,立刻缩到屋后厕屋里去蹲着。

  直到所有的声息全没有了,他才走一步,伸头看上一下,走到曹金发屋外窗子下,先咳嗽了两声,然后叫道:“曹金翁,这是怎么一回事?他们真要造反了吗?”

  说着,踏进屋来。却见他左手撑着桌子托住了头,右手扶了一根很长的旱烟袋。那烟袋斗子拖靠了地,涨红了脸偏了头坐着,那旱烟袋嘴子,虽是衔在他嘴里,却是许久许久也不吸一口。大概他也是气极了,虽然有丁作忠这样要紧的人物进门,他也迟疑着并不立刻就站起身来。直待走到屋子中间,快赶近他身边了,才站起来,淡淡地一笑相迎道:“丁作翁,你看,这不是笑话吗?”

  他也只说得这一句,让嘴唇皮子抖颤着,说不出这个笑话,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笑话。手扶了桌子,只管向丁作忠呆望着。丁作忠也知道他胸中这番郁结不平之气,非千言万语说不出来。而这千言万语,又不是一时可以吐得出来的,所以他只有望了人,在那双透着红血丝的眼珠上,把他的意思,稍微地显露着。

  丁作忠便道:“那汪家小伙子说的话,我也都听到了。他们把这话认真说起来,那倒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,万一再闹大来,把米不肯摊出来,那在县尊面前,也是说不过去的。到了那时,不但兄弟无法交代,便是曹金翁,也不能脱了关系。依着兄弟,不必在乡下耽搁了,明天我一早就回城去,把这事禀明县尊,说他欺官傲上,惑众抗税。好在他是没有功名的人,对付他并不怎样的难。”

  说着,就笑嘻嘻地小声和他商量了一阵。曹金发点了头微笑道:“也非重重地收拾他一下不可,要不然,所有这里乡下人,都效尤而起,这件事就不能往下办了。”

  丁作忠道:“一切的事情,我们都算商量得车成马就了,不想钻出汪家这父子两个,全盘打散,实在可恶!”

  他说着这话,将脚顿了两下,咬着牙,低了脖子坐着。曹金发虽是个武举人,心里可是有机谋的,听到丁作忠说肯和他撑腰,先壮上了三分胆。不过除了汪孟刚而外,还有个李凤池。他虽然不过是个秀才而已,在这乡下,很有个正直名儿,倒不能不提防一二。于是将鸦片烟灯点上了,请丁作忠重在床上对面对着横躺下,叫着家里长工,重泡了一壶好茶,放在烟盘子边,二人品茶抽烟,慢慢地谈心。

  鸦片烟这样东西,它不但是亡国弱种的毒物,它还是教育坏人的一种工具。许多老实人,抽了多年的大烟,就会在大烟灯边烧烟泡子的时候,慢慢地想着心事,变成一个坏蛋。所以当两个人共着一盏迷魂灯烧烟的时候,极愚蠢的人也能想出两条妙计来害人。曹丁二人,心计都还不错,在烟灯边深秘地一谈,这事情就妥了。到了次日的早上,丁作忠带了县里来的那批公差,匆匆地回县去。

  所有昨天在曹金发家里商谈的那些事情,都算完全丢到了一边。乡下人过惯了插田完课的太平日子,官僚那些翻云覆雨的手腕,他们是做梦,一些儿也想不到。一连三天,并没有什么动静。而且十二月快要完了,大家都也去忙着过年。这事既然是经汪孟刚三言两语喊破,下乡的委员,不能再玩弊端,大概是满天风云都已散净,大家也是落得不摊捐饷,谁还挂在心上呢?就是闹事的主要人物汪孟刚,也觉得这件事不足介意,照常地过日子。可是到了第四日上午,忽然县衙里四名公差,拥到他家,并不怎样的通知直奔上了堂屋。

  汪家人也绝不料会有什么意外发生,听说是要拜访汪孟老爹的,丝毫也未犹豫,就去通知汪孟刚。到了过年的时节,作绅士的人,总也少不得有些事情接洽,他手捏了烟袋,拖着大棉鞋,也就从从容容地走上堂屋来。他一跨出内室门,心里就吃上一惊。四个人之中,有两个人是认得的,是县衙门里的差人。殊不知他们有何事故,这样直闯进来。但是便算有事,也是脱逃不了的了,立刻就镇定了自己的颜色,向来人笑道:“这里边,倒有二位是我的熟人,诸位不都是在衙门里的吗?”

  甲差人笑说是的。汪孟刚道:“各位到舍下来,必有所谓。”

  甲差人依然笑道:“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吧,不过是请汪先生到衙门里去一趟。”

  汪孟刚本来心里就有些慌跳,听了这话,不但是心里跳,而且周身的肌肉也有些抖颤了。可是依然持着从容的样子,微笑道:“我明白了,大概是为了前两天得罪了那位丁委员老爷。这没有什么要紧,我随各位同去就是了。各位远道而来,我去吩咐家里人预备一些菜饭,大家吃了再走。”

  早有两个差人抢上前,贴近他的身边。甲差人依然笑道:“不必了,我们在路上打了尖。大老爷立刻亲要汪先生回话的,汪先生就走吧!”

  汪孟刚看到逼得着着进步,这事显然不好后退,因问道:“哦!这样的要紧,有传票拿我吗?”

  乙差人由怀里掏出一根朱签来,向汪孟刚照了一照,笑道:“我们虽不敢说是老公事,可是也不能胡来,没有朱签,我们怎敢到府上来。”

  站在汪孟刚身边的一个差人,也在怀里摸了一摸,摸出一串铁链子来笑道:“汪孟刚,少糊涂,还有这种东西,我搁在怀里没有拿出来呢。”

  乙差人摇着手笑道:“喂喂!张伙计,汪先生是体面人,我们不能做这样的事。山不转路转,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呢。收起来,收起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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