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新斩鬼传 | 上页 下页 |
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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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流鬼一看:原来是装腔鬼贾道学,便拱拱手道:“贾兄,对不住!” 那装腔鬼穿着葛布长衫,外套芝麻纱四方大马褂,一排五个黄铜扣子,头上戴着青纱瓜皮小帽,安了一个大红顶子,鼻子上架了一副圆玳瑁厚边眼镜,手上拿着一柄一尺八寸长的白纸扇,一步挪不了三寸,一摇一摆地在路边下走。那时,那白纸扇打开半边,对着风流鬼招了几下,说道:“你下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 风流鬼因知他和势利鬼最相好,受了势利鬼所托,有监督本人财政之权,若不敷衍他,恐怕他在哥哥势利鬼那里放野火,只得停住车子,走了下来。装腔鬼板着面孔,低着头,把眼镜朝下,那凶狠狠的目光,却从眼镜上面射了出来,盯住风流鬼的面上。然后抬起头来,把扇子摇了几摇,又咳嗽两声,吐了一口唾沫,这才收了扇子,指着风流鬼道:“你现在简直流连忘返,为诸侯忧了。” 风流鬼笑道:“你又调查出什么事来了?又搬出古圣贤来骂人。” 装腔鬼把白纸扇在胸面前摇了两摇,正色说道:“还要调查吗?我看你的举止行动,我就知道你没有干好事。老弟,这花街柳巷,岂是我们文明人所应到的地方,花钱多少,那不去管他。古人说,万恶淫为首,你只一到那些地方去,就大损阴德。何况你不分昼夜,老在里面闹,这是一件多大罪恶的事。我们虽不必‘非礼勿言,非礼勿行’,但是父母的遗体,却不可如此去糟蹋。” 风流鬼知道他一开话匣子,就不可收拾,连忙说道:“老哥言之极是,我现在因为有点事,不能和你畅谈。今天晚上,准备府上去候教。” 说毕,一拱手上车,将脚铃一阵乱踏,车夫拉着车子,就跑起走了。走了一箭之远,回过头去一看,只见装腔鬼摆着四方马褂,在马路旁边慢慢地走,心里想道:也不知道他父母喝了多少醋养出这么一个醋坛子,幸亏我跑得快,不然,还不知道受他的教训,要站到什么时候呢!咳!这种人要多生几个,天地灵秀之气,那就要闭塞尽了。一路想着,兀自好笑。一会儿到了家,又设法地腾挪了些钱出来,都藏在身上。到了晚上,自己又到销金窟来取乐。他心里正盘算怎样拿出钱来,出其不意地招窑姐儿一乐。自己便只低着头走,也是他脚走顺了,一脚便踏进窑子门,恰好有一个人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,不偏不歪,撞了一个满怀。 风流鬼正想骂那人几句,抬头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装腔鬼。风流鬼一把将他抓住,说道:“嗳呀,原来是老大哥,好极,好极,我这里面有两个熟人,我们一路去坐坐。” 装腔鬼在往日,人家要和他动手动足,他一定就要正颜厉色,骂你几句。如今到了这玩笑场中来,就不许你背诗云子曰,只得笑道:“我哪里还有这一番豪兴,和你们少年在一块胡闹。我到这儿来,是寻朋友的。” 风流鬼道:“巧啦,我也是寻朋友的,我这个朋友,戴着圆框大眼镜,穿了四方大马褂……” 装腔鬼羞得脸通红,笑道:“你别骂我了,我真不是为了逛来的。” 风流鬼道:“谁说你是逛来着哩?本来人生在世,要了解一切社会的人情,非亲自去调查不可。我听说你要作一篇劝世新篇,大概你是来调查乐户情形来了,对也不对?” 装腔鬼伸出一只巴掌,横着白纸扇在巴掌上一拍,啪的一声响,然后将头摇了几下,接上口说道:“对呀,我正是为调查乐户情形来了。” 风流鬼道:“你老哥既然要调查情形,不能一见就走啊。来,我们一路进去坐坐。” 说着,牵了装腔鬼的手,就往里走。装腔鬼虽然想不进去,但是他两只腿,已不知不觉地跟着人家走。走进院子,只见有个妓女,野马也似的跑了过来,将装腔鬼大衫袖,一把揪住,说道:“你刚才说,怕碰见熟人,匆匆地要走,如今你又同熟人一路进来,这是什么道理?我却要问问。” 装腔鬼道:“得了,不要胡说乱道的。” 风流鬼听了,目视装腔鬼而笑,说道:“这就是贵相知吗!” 装腔鬼红着脸道:“谈不到相知,数面之交而已。” 说时,那妓女早把装腔鬼拖进屋去,风流鬼笑嘻嘻地在后面跟着。一走到屋子里去,装腔鬼就变了样子了,四方大马褂脱去,大圆框眼镜,也把它取下,再把那件长衫脱去,里面却是华丝葛的小褂裤,顿时变了一个小滑头。那妓女和装腔鬼纠缠在一处,打是打,闹是闹,揪成一团,简直不容风流鬼插嘴说一句话。他心里想道:我说他是个道学先生,原来他冶遊本事,还在我以上,我真小看了人啦。围了许久,风流鬼忍不住了,拂袖而去。 装腔鬼一想:他走了不打紧,设若他将我的秘密老老实实地宣布出来,那可不得了。赶快套上四方马褂,戴上圆框大眼镜,就追了出去。风流鬼见他追来,知道他的用意,心想:我被这家伙欺压够了,且吓他一吓,就头也不回,一直往大街上走。装腔鬼在小胡同里,还可以跑几步,一到了大街上,体面所关,只得比着衫袖,按着拍子,手摆一下,脚走一步,追了半天,也没有将风流鬼追上。所幸有一家人家,走出一个女子来望街,风流鬼站在街中心看得呆了,来了一条狗,将他大腿咬了一口,咬得鲜血直淋,他一点儿不知,还在那里站着,简直像埋的电线杆子一样,一点儿不动。装腔鬼这才斯文一脉,慢慢地走上前去,将他赶上。 装腔鬼拍了风流鬼一下,说道:“老弟,你怎样了?” 谁知风流鬼看着这女子长得实在好看,他实行色授魂与的那一句话,他的灵魂已经出窍,早飞到那女子身边去了。这里站在街中心,只剩了他一只躯壳,一点儿知觉也没有,别说装腔鬼拍他一下,就是用刀扎他几刀,他也一点儿不知道。装腔鬼一看他浑身冰冷,直挺挺地站着,嚷道:“不好,风流鬼掉了魂了。” 那女子这时买完了花线,已经进去了,风流鬼的魂沾在她的衣裳角上,也就进去了。装腔鬼见风流鬼老是沉迷不醒,心想:莫不是我拍他一下把他吓死了。这可怎么好呢?这时他记起书摊子上买来的那本催眠术讲义,却有将睡觉的人叫醒的法子。他便照着那讲义办法,施行手术,用一个手指头,对着风流鬼脸上,乱圈乱点。他又怕专用西法,还有些靠不住,就用中西合参的法子,把易经乾元亨利贞起,一直念了下去,口里乱念,手里乱画,闹个不歇。谁知那风流鬼的魂魄,被那女子身上的香气,紧紧将他吸住。装腔鬼这种法子,哪里叫得他魂回来? 装腔鬼一看,这事有些不妙,不要惹个杀人犯的嫌疑,心想:三十六着,走为上着,还是赶快走的好。他丢了风流鬼的躯壳,就自己走自己的。这个时候,钟馗的兵已进村多日,正在四处清乡,找鬼来杀,意在为一劳永逸之计。这天钟馗轻衣减从,只带一名护兵,各骑着一匹马,在街上闲逛,一眼看见装腔鬼一摇三摆地在路上走,一阵一阵的腥风,从他身上出来,心里很是奇怪。钟馗便一声不言语,和护兵使了眼色,松着缰绳,让那马跟在装腔鬼后面走。只见那装腔鬼从容不迫地走着,把白纸扇打开,走一步扇一下,越发显得郑重。 钟馗看了他半天,实在没有什么破绽,他一路之上,遇着妇女,必定老早地让着,站在一边,人家要是碰了他一下,他还和颜悦色地叫别人走路要留心。钟馗心想,这人倒不像个坏人,只是他身上的腥味,却是闻得很清楚,而且他虽然让开妇女走路,那眼光却总要打大框眼镜底下射出去,偷看那妇人一两眼。于是钟馗私下猜想,恐怕这是一个外君子而内小人的人,倒要看他一个究竟,因此越发跟了下去。 走了半天,还只走半条街,走到一个黑漆小窄门边,他就站定了,在那里敲门,一会儿走出了个男孩子,说道:“原来是先生,请里面坐。” 装腔鬼道:“你父亲在家吗?” 小孩子道:“我妈在家,爸爸不在家。” 装腔鬼道:“你姐姐呢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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