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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迷魂游地府记(7)


  第七回 小报纸花业载秽语 糟书室画镜供佳人

  辛世茅见众人走完,对他道:“这袁子才,做了一部《子不语》居然也是小说家了。但是他文笔弱得很,却比不上《邨斋》哩。”

  他道:“袁子才不是聪明人。因为全在天性上发挥,而少人力的制造,所以就未免有点儿率易的毛病了。”

  世茅道:“据你说,那文言小说,必定要作得铁硬,方对的了。”

  他道:“这也不然,铁硬有铁硬的好处,纤秀有纤秀的好处,不过不能把上海比较。他们为卖文起见,不能不照模范小说作去的。”

  棹塘听了,却不懂,便问道:“这小说文字,都有个模范吗?”

  他道:“怎么没有?上海那著名桐城文豪,便是一个榜样了。我有个朋友,最研究龙门笔法,有一年在上海蹩了足,便把平日译的小说去卖,心想措些川资。照他的文字,是千好万好的了,谁知这部稿子,就像安了弹簧一般,投去便回。后来他急了,便找个认识桐城文豪的人,求他转请介绍,文豪毫不为难,把我们朋友稿子拿去,加了某某润文四个字,盖一颗鲜红的图章。到了第三日,我那朋友就得了一百三十块钱,据说是某某书馆的润金。照这个看来,你说不要榜样还行吗?”

  世茅道:“我就说现在没有理讲,混钱要紧。不然,我为什么进主战军办事哩?”

  他道:“你不要吹。马上赵伯先叫你去当个团长、旅长,我包你就连爬带滚哩。”

  世茅一笑。棹塘道:“你这话不错,你瞧何大文豪,从前称是民党健将,却跟着张敬尧做了几年走狗,现在不是做那非法议员吗?”

  他道:“算了,哪问国事!且食蛤蜊。”

  便端起酒来痛饮,三个人谈锋便断了。一会儿,酒醉饭饱,堂倌开上账来,自然世茅会钱,偏是棹塘客气,倒抢着闹了一顿,那一只右手,放在袋里乱掏,就像诚心诚意要做东一般,无奈世茅抢着把洋钱拿出来了,只得罢休。

  三个人一路出了馆店,世茅有事,便告辞回去。棹塘道:“我也要回报馆编校稿子,但是没有车费,辛兄可有零铜板,给我几个。”

  世茅道:“你又开玩笑了,刚才你还要做东呢。”

  棹塘道:“王八蛋开玩笑。我袋里是一张一百元的钞票,你说这一换,那不苏噜了吗?”

  世茅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没有零的,就给你一块钱,你自己去换吧。”

  棹塘接了钱,欢天喜地地去了。

  不说辛、胡二位,再说他辞了二人,走回旅馆,是疲倦极了,摸到床上便倒身睡了去。一觉醒来,已是红日满窗,茶房进房来倒水泡茶,忙了一阵,他漱洗已毕,自闲着没事,便买几份报披览,内中有个《小天堂》,纵横一尺多,上面花花绿绿倒也醒眼,他知道胡棹塘办的,便抽出来物色物色,见头一个栏便是小评,所作的文,虽是署名“闲人”,他却恍惚在哪儿瞧过,仔细一想,笑道:“是了,这不是从前《民立报》的《东西南北》吗?”

  总算亏他,却一字没丢呢。第二栏,照例的,无线电。头一条便是花国总统昨晚留某公子同梦,云雨春深,闻今日困倦非常云。他一瞧,恨不得把报都烧了它。想道,岂有此理!岂有此理!道德沦亡,言论价值一扫而尽了。以后,便是拆白党下动员令,磨镜党开紧急会议,某戏子某校书的话,真个五奶奶裹脚布,又臭而又长。第三栏便是戏评。他对于郸郤戏子,一概不曾理会,不知道说得怎么样,却是内里有一段,很可疑心。那文说道:“某伶(姑隐其名)日来毫不卖力,闻一下装,便趋某旅馆(姑隐其名)与某校书(姑隐其名)秘赴桑中之约,寡廉鲜耻,无赖已极。记者已得有铁证,如不洗心革面,定当据实宣布,莫谓言之不早也。”

  他看了这段文,一总儿不上七八十个字,倒闹了三个姑隐其名的注解,要说讽刺,和他们有什么客气。要说造谣,有何趣味。那末了几个字跃跃言外,不必说,是竹杠生意了。再后面便是文苑小说,好的却是旧相识不必再为光顾。顶末了便是一大栏花丛调查表,却和阳间登的格外仔细。最可骇目的,便是某校书大便几次,小便几次,和那些月满鸿沟、春潮的期的话,无不写在上头。还有许多,因为他怕秽了口,不肯对编书的说,编书的也只好从略。当时,他看了,一般少年暴气,哪里按捺得住,噗嗤的一声,把报撕了个粉碎,就将桌上的自来火把它烧了。(呆子)

  正没好气,只见茶房带了一个小孩子来,指着他道:“这位便是迷先生。”

  小孩子听说,便在身上掏了一张名刺出来,说道:“我们先生听见辛先生说,迷先生来了,特来请过去谈谈。”

  ①名刺:又称“名帖”,载有姓名、职位等,用来自我介绍或作为与人联系的纸片。

  他把名刺接过去一看,是他故人贾明士,心里很欢喜,便跟着小孩子走来。却喜路不很远,一会儿就到了。走进屋来,是中西合璧的一所房子,三楼三底,楼下一个小院子,也栽了几棵花木,横七竖八摆着几钵盆景,倒有一大半是舶来品,可是找不出叫什么名字。走进正屋,中间摆着一张大餐桌,用一条白洋毯子罩着。屋两旁却摆了一顺八张紫檀太师椅。上面又是一张炕床,却没有炕桌,单单地放了一张炕几。那壁上的画,左边是王治元写的朱子格言,右边是四块玻璃装璜的巴黎风景画,正中横钉着一幅世界暗射地图,两边七言对联,是“太白万圣人按剑,小红低唱我吹箫”十四个字,落的郑板桥款。通屋子一瞧,新旧夹杂,可见得这位主人,便是个极开通的人了。

  这个当儿,屋背后,一阵楼梯响,就像擂鼓一般,早是一个人笑了出来。这人三十多岁年纪,头上留一个西装,乱得像麻团一般,眼睛上罩着金丝托力克,却一边高一边低,斜架在鼻上,身上穿一件旧宁绸袍子,纸烟烧了几个蚕豆大的窟窿,底下又是西装裤子,赤着一双脚,踏着两只东洋木屐,刮啦刮啦走进客室。他便抢先一步,迎着说道:“明士兄,久违了。”

  明士笑道:“好好好,又多一个同道了,快请楼上坐。”

  便引着转弯抹角,走上楼来,左右两边,都垂着门帘,料是内室,中间屋子里,门儿大开,一张黄尖虎皮纸,写了“青灯听雨楼”五个字,贴在门斗上。明士一面引进屋去一面让座,用人早捧上茶来。他这时候,抽出工夫来,一瞧这屋子窗前放了一张书桌,乱七八糟,堆上一些书,也有西装的,也有古版的,那文房八件头,样样俱全,可是毫没规矩,是随意位置。就以笔筒而论,里面的笔至少有七八十支,却有一大半没笔头儿的,也在里面充数。左壁下一张沙发椅、一张湘妃榻,上面都放了些衣服袜子。右边两架玻璃书橱,两扇橱门,一关一开,摇动不定。其余的家伙,都是乱糟糟地摆着。壁上字画,新旧都有,只是一架玻璃镜,里面嵌着梅兰芳扮的黛玉葬花图,非常洁净,一点儿灰尘没有,并且镜框子上都是镀金的,底下摆着一张小几,几上一只古铜炉,余香未尽,又是一只白瓷瓶,插着一丛新鲜花,真个说得香花供奉了。正是:

  岂无梅毒传泉路
  早羡兰芳出外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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