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真假宝玉 | 上页 下页
九月十八(3)


  李四答道:“还预备下稀饭了,不知道是不是就吃。”

  大家都觉饿了,同答应着吃。李四将稀饭开来,乃是雪白稀烂的,还配了八个荤素碟子。王有济吃得很香,连说大可奖赏,吃过饭之后,就赏了他一张五元钱票,然后让他铺好场面,打起麻雀牌来,打到六点多钟,方才完事。董治平同张可为向他和刘老板告别而去,到了下午一点多钟,刘蕴秋要预备唱白天的戏,匆匆地去了。李四这才敢进屋子来收拾屋子,只是那壁上挂的日历,今天是中华民国二十年九月二十了,上面还是九月十八的那张,心里一想,也许他有心留着的,却不敢去撕。

  王有济醒了过来,随手拿起床面前凳子上的报,随便翻看,忽然有杯口大的题目字,乃是“前晚日军突占领沈阳”。看到这样一行题目,不由得他心里不扑通跳了两下,赶紧睁开眼睛,向新闻的内容看去。大体是记载着九月十八日,沈阳驻屯日本兵攻击北大营,占领沈阳城和飞机场。哎呀!完了!日本兵这样干,算是白白丢了故乡这座大城了。这就睡不着了,头枕在枕上,呆呆地傻想,难道日本真有这样大的胆,不怕列国干涉吗?九月十八晚上,今天是……抬头一看壁上悬的日历,也是九月十八,这就不对了,今天还只到下午,怎么晚上日军占领沈阳的消息就来了。

  哦!是了。前天晚上,刘蕴秋在这里闹了一晚上,昨天又闹一天一晚,忘记撕日历了,今天正是二十,故乡失守三天了。正如此在床上呆呆地设想,张可为在屋子外面,叫了进来道:“老王,糟了,大事不好了,奉天省让日本鬼子占了。”

  一脚踏进屋子来。王有济已是披衣下床,皱了眉道:“你看这件事靠得住吗?”

  张可为道:“事情当然是真的,不过我们奉天有那样大地盘……”

  王有济道:“别的罢了,兵工厂、飞机厂都让人家占领去了,真是可恨。”

  王有济一面谈话,一面洗脸喝茶。接着街上又有卖号外的呼声,叫茶房买来一看,都是辽宁的日本兵占据哪里,进攻哪里,哪个要人被捕,哪个要人被杀的消息。沈阳失守的事,已是千真万确的了。这样一来,自己家里的财产恐怕有些靠不住,就是和自己相识的那些要人,一定也是坍台大吉,这非落个势尽财空不可。想到此处,心里更加一层地难过。

  当然这一天也无心吃馆子,也无心捧歌女,只是和几个同乡来往周旋,讨论关外的事情。他曾和朋友说:“我这人太无心肝了,当九月十八夜家乡失守的时候,我正在南京取乐,直到三天后才知道。这固然不是我一人的错误,然而为什么忙着日历都没撕,这不是造化儿警告我,留着这张日历让我去注意的吗?好了,我保留着到收回沈阳那天再撕它。”

  但是他这种希望是不容易实现的。一连过了七天,消息一天比一天坏,家里也没有信电前来,直到第十天头上,由天津同乡方面转来一封信,才知道打虎山以东,已是整个归入日军掌握,沈阳的情形,依然是不大明白。凡是在沈阳做官的,或者拥有资产的,都逃往了天津和北平。各大学的学生也一齐逃难入关。完了,家里的事,还有什么希望!于是他一切无益消费的事情,都停止不干,好在身边还有二三百块钱,住在旅馆里,维持了现状再说。所幸各学校里,士气都十分激昂,抗日会、救国联合会、东北旅京同乡会,纷纷地成立。自己是个有切肤之痛的人,当然也就加入,而且想到日本那样横暴,也十分痛恨,每次开会,都有痛快淋漓的演说。

  那个密斯韩,也是一个热心爱国的女子,在抗日会宣传股办事,正和王有济同股,见面的机会很多。她写字的时候,有时是用自来水笔,这正是王有济送给她的那一支。王有济看到,心中说不出来是有一种什么愉快。韩桂兰现在也觉得他是爱国健儿,当他十分献殷勤的时候,也给他几分笑容,因之两人间的交情,就慢慢地浓厚起来了。

  九月十八日,那张日历纸上有点儿灰尘了,不知不觉,到了一个月以后,王有济算是得着沈阳确实的消息了。家中除了商业停止而外,大部分的家产倒没有什么损失,只是金融周转不灵,钱不容易汇到南京来罢了。他觉着只要外交和缓了,家产依然存在,自己依然可以读书,可以取乐,这一个多月以来,谨小慎微,一个钱也不敢乱花的情形,现在变动了,旅馆饭菜不好,也偶然添两样菜吃。课是更无心上了,有时不做反日工作的当儿,感着十分无聊。在报上看到动人的电影广告,便想一个人看看电影去吧。花几角钱,本来有限,而且看看电影于爱国思想,也没有损害啊。他如此想着,就情不自禁地开始看了电影。

  在电影院里银幕上,看到几行预告,说是本星期日,开演一张最好的香艳片子《乐不思蜀》,主角和导演都是鼎鼎大名的。心里也就预算好了,那天非去看一看不可!过了两天,似乎是个星期日子,在忘情之下,就一伸手去摸着日历,打算查考查考。手一按着纸上,却在薄薄的灰层上,留下手指头五个圆光印子。啊呀!这还是九月十八那张日历,沈阳不但不能收回,日军已是进占锦州了。缩回手来,坐在椅子上,对了那张日历出神一会儿,不觉叹了一口气。心里便想着道:人民团体没有办法,政府也没有办法,许多许多人都没有办法,靠我一个人爱国爱民,又有什么用处?这算是没有撕日历,也没有打算去看电影,静默默地在屋子里坐了两个钟头,这个观念就打消过去了。

  张可为走进屋子来,笑问道:“一个人在屋子里发什么呆,打算发明死光,照死日本兵吗?”

  王有济指着日历道:“你看看,多少天了?我看这样子,东三省是永久亡了。”

  张可为皱了眉道:“亡就亡了吧,叫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?老刘家里请我们去吃晚饭,去吧。”

  王有济道:“去了又是打牌。我真没有那个兴头。”

  张可为道:“就是打牌,也不过么半铜子,消磨半夜的光阴,以解烦闷,也输不了三块两块的。”

  王有济道:“我实在没有那种兴趣。”

  张可为拉了他一只手臂就向外拖,笑道:“什么兴趣不兴趣?咱们也不定哪一天做亡国奴,乐一天是一天吧。坐在家里生一阵子闷气就好了吗?大家说着笑着,解个闷儿也是好的。”

  王有济笑道:“你别胡拉,也等我戴上帽子再走。”

  说时,伸手在挂钩上取下帽子向头上一戴,口里喊着茶房锁门,就走出去了。

  自“九一八”而后,他真有两个多月工夫未曾打过牌,自这晚打过牌之后,觉得一夜之解闷,也不过二元三元的关系,与从前那样挥霍,当然有天地之别,这也就不必再拒绝朋友的邀请了。只是这样一来,既看电影,又要打牌,每日消磨于无益事业的时候很多,所有爱国运动的集会自然也很少参与。不过为了接近密斯韩起见,每日还到宣传股去坐一坐。

  可是韩桂兰在一旁看他的态度,总不能像以前那样发奋有为,只是找着自己说闲话,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借了这个机会来联络女朋友的,这不但是轻薄,而且也太没有心肝,还和他交个什么朋友,因之对于王有济除了一点头之外,绝对不和他说什么话。宣传股里,当然不止一个人办事。王有济屡次献殷勤,得不着人家的颜色,自己也感觉无趣,就不天天到会。他有个两天不去,韩桂兰更瞧他不起,索性正眼也不看他一下,那些宣传股的人,看了他这副情形,也觉他来了别有用意,就不大爱理他,于是乎王有济要去,也不大好意思,干脆就写了一封信到会里去辞职,不再到会了。

  课既不能上,会务又停止了,王有济便这样一天一天地消沉下去。壁上悬的那张日历依然是九月十八,但是事实上,时期已经三个多月了。原来以为沈阳像济南一样,日军不能久占,终久是要退回的。但是这三个多月以来,日本兵在东三省的行动是一天比一天横蛮,中国军队,打是退让,不打也是退让!所靠得住的,只是失地求和的消息。要说中国军队打倒日本,是不可能的了。王有济一看到这张日历,就会这样一步一步地推想下去。而且家里已来了信,虽是全家人口无恙,但是财产方面,一点儿也移动不得,全被日本人和汉奸监视住了,除非将来中日交涉妥协了,还有一线希望。

  王有济简直不敢向这一方面想,想到了这一方面,自己也不知如何解决。自己虽然不愿像沈阳那班国贼一样,只要得保守家财,就可以投降日本。但是果然中国受一点儿委曲,和日本妥协,自己倒也赞成。因为与其无办法这样干等着,倒不如早早了事的好。他有了这样的思想,行动也就渐渐变动。除了唉声叹气而外,看电影打麻将更是厉害,他持着这样消极的态度,决定了过一天是一天。只是上茶楼捧歌女的那种行为,却不敢恢复,根本上就因为现在没有那些闲钱,不但点戏和送歌女的私款无力担任,就是邀三朋四友,一上茶楼,三角钱一碗的茶,泡上好几碗,也可考虑。箱子里存款,只剩一百元上下了,要像以前那样用,一晚上就可以用完,现在哪里能再荒唐呢?所以他一到了歌女卖唱的茶楼门口,头也不抬,一直就走了过去。


梦远书城(my285.pro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