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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十八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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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,一个人又步行到温柔乡门口过,远远地看到刘蕴秋来了,自己好久没去捧场,而且许下送她的东西,也没有买去,见了面倒有些怪难为情的,于是只当没有感觉,和她隔了一条马路,在马路另一道边沿上走。偏是刘蕴秋不肯马虎,老远地就向他招了一招手,叫将起来道:“王先生,好久不见了。” 王有济只得笑着迎了上前道:“你大概知道,我们家乡出了事,我心绪太恶劣。” 刘蕴秋笑道:“这个我也明白,但是不能到茶楼上去捧场,难道我们家里也不能去吗?” 王有济踌躇了一会子,笑了起来道:“实在说起来惭愧,我现在经济恐慌得厉害。” 刘蕴秋笑道:“你就那样瞧我们歌女不起,就只能共富贵,不能共患难吗?漫说我们以先很有交情,就是没有交情,我也不能见了面就和你要钱,为什么那样怕见我们呢?” 王有济无话可说了,只好答应改日一定前去探访,然后告别而去。王有济虽是如此说,但是想着,总不便到人家家里去,说完也就完了。 不料次日上午,刘蕴秋倒先来了,而且还提了一蒲包水果来,坐着谈了许久的话,先问问东三省情形如何,然后又问他家里人可还平安,极力地宽慰了一阵,告辞而去。这一来,他心里受了极大的刺激,觉得风尘中的人还有良心,自己再要不去回看人家,真说不过去了。也不等次日,当晚便带了十几块钱在身上,再到温柔乡去听戏。因为不愿朋友知道,所以就是一个人来去,自己预算着,茶账连小费,共给五毛,至多点五块钱戏,就是今天这一次,也没有多大关系。如此计划,很大方地上了茶楼,可是一上茶楼之后,他的思想立刻就变了。因为这茶楼上的提开水壶的、卖瓜子花生的、给歌女传书带信的,哪个不知道王大少爷。王大少爷,无论对什么人,没有花过次一等的钱,那么,今天还是点十个戏。当他未入茶座的时候,已经是如此想,及至一入茶座,茶房早过来,点头笑道:“王少爷,好久不见了。” 王有济随口答应了一句道:“北京去了一趟。” 同时,各方的人,对他都加以注意,就是戏台上绣幕后面,也有许多白脸子在缝里张望。王有济心里想着,本人在这地方,总算是有面子的,岂能少花钱?于是花十元钱点戏的意思更加坚决了。等到刘蕴秋上台,就把身上带来的钞票,分出三分之二,塞到那传书带信的手里去。等到她下场,照例不再坐,以表示非捧别人而来,连茶账带小费,又丢了一元钱。这才心里安安帖帖地下了楼,在消夜馆子里吃了一点儿东西,便向刘蕴秋家来。 她是上海人,在南京无家庭,母女二人住在小旅馆里,进出尚属方便。王有济一到她家,她早在家里等候。她母亲刘奶奶一见面,笑脸相迎道:“王少爷,好久不见了。我猜着你一定会来的,没有让蕴秋出去,在家里等着你呢。” 刘蕴秋更是手携了他的手,让他在床上一同坐下,刘奶奶便避了开去,让他们谈话。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,王有济才告辞回旅馆。 这样一来,他又更加一层为难了。人家相待如此,是不是恢复原状,继续地向下捧呢?捧是情理上应该的,但是箱子里已没有多少钱,花光了,又何以为继?不捧呢,露了一回面,以后又不见,也是难为情。想来想去,总没有个了断之法。到了次日,就把这话去问张可为。张可为的钱已经花光了,现在朋友方面移挪过日子。他一听到王有济又捧角的话,便跳起来道:“你还有许多富余钱,借几十块钱给我用,好不好呢?旅馆里开了结账单子来了,我正是没有法子应付呢。” 说着,就从袋里掏出一张单子交到他手上去。他一看,共是三十多元。自己在旅馆里的耗费更大,当然要超出这个数目,拿着账单子在手上沉吟了一会子道:“你的单子到了,怎么我的单子没有送来呢?” 张可为道:“恐怕……” 一句话没有说完。这旅馆的账房先生,却走进来了,手上捧着账簿,和他半鞠了一个躬,笑道:“王先生,你的账……” 说着话,望了他的面色,又笑了一笑。原来这里账房,知道和王少爷来往的一班东北青年,都有很大的脾气,虽然南方人做生意,不知道和气生财,但是对于王有济这种气派宏大的人,就不能不将就一点儿。王有济虽是一个爱使脾气的人,不过现在借人的钱,没有款子去还,总是短理的事。而况自己是个亡省之民,不像从前,有家宽出少年的资格,于今是一点儿靠山没有的了,可用不着势力来压人。账房既是客气起来了,也不能不和他客气两句,便道:“是我的账?该多少钱呢?” 那账房也不敢说出是多少钱来,放下账簿,翻着页数在里面找出一张账条子来,笑嘻嘻地递到他手上。王有济接过来一看,却是四十多块钱,一惊道:“给钱不多久,又欠下这些个钱?” 账房笑道:“半个月了。从前哪期结账至少也有六十七十,这就是最少的了。” 王有济一想箱子里的钱,不过剩下八九十元了,会了这次旅馆钱,再住两天,就要精光,如何是好呢?手上拿着账单子,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账房先生道:“王先生这款子,什么时候付出来呢?” 王有济静静地想了许久,点头道:“好吧,回头我再答复你。” 账房去了,他和张可为皱着眉毛望了一会子。还是张可为道:“事到于今,我们还顾全什么面子,我看都搬回宿舍里去住吧。你先借三十块钱给我,让我付了旅馆钱,以后我再设法子还你。” 王有济平常对于这二三十块钱的要求,早一口答应了,但是现在自己的钱有限,给了别人用,自己怎么办呢?张可为见他踌躇着,有话不说出来,便也不再说。他心里可就想着,我们既同乡又同学,而且同在患难之中,你有钱到茶楼上去捧歌女,就没有钱接济患难中的朋友,这是什么用意?难道说,以后我就没有还你这三十块钱的能力吗?心里如此想着,脸上虽没有表示出来,也就愤恨极了,拿了一支烟卷,坐到一边去抽。王有济明知是自己的话得罪了朋友,但是仔细想来,实在慷慨不得,只要一慷慨,马上就要断锅了,只得很随便地笑道:“不怕,等我慢慢来想法子吧。” 说毕,抽身回房去了。 当天愁着没有钱用,已是不高兴,而且得罪了一个朋友,自己也怪难为情的,于是坐在屋子里,就不曾出去。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候,那刘蕴秋恰是知趣,不先不后,走来和他解闷。刘蕴秋每次来,他总是拿出两块钱去买水果点心,现在一想,花一块少一块,这可要忍耐一下,只好斜躺在椅子上,皱了眉毛,装着有病,有气无力的,很从容地道:“我现在身上不大舒服,你要吃什么吗?我叫人买去。” 刘蕴秋当然不便那样直率,只好说是不吃,于是乎他因装病,省下了两块钱。但是他皱着眉,刘蕴秋也没有什么喜容,坐在桌子边一张椅子上,抬起一只手来,靠了桌子撑住头,闲闲地也谈了几句打日本的事情,后来谈到茶楼受时局的影响,生意不好,自己常是两三天,没有人点一个戏,账牌子上老是空着,也很是不好看。而今可以帮忙的朋友,也找不出几个。说毕,就叹了一口气。在她如此说着,虽没有明明指定请王有济去帮忙,可是把这一套苦话说了出来,当然是有用意的。假使王有济还承认是个好朋友的话,下文如何,就不必说,当然是要给她帮忙才好。他很沉静地想了一会子,微笑道:“在我们这种交情之下,要帮忙是不成问题的。只是这两天,我的心绪不大好,不能到茶楼上去,稍迟一两天,我可以捧捧你。” 他这样说着,觉得自己的话是很周到的了。可是她索性也公开着说了,便道:“就是这一两天我难得过去……” 以下她就不说了,等着王有济去想。他只得答道:“好吧,今天或者明天晚上我去点几个戏,大事不能办,给你做做小面子,自然也是推辞不了的。” 刘蕴秋这才微笑道:“哟!就是这样一回吗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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