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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中花(1)


  科学家往往会迷信,迷信者往往也很科学。这个矛盾故事,产生在两个患难朋友身上。其中一个朋友,是赵子同先生。他是个中学的数学教员,而且也兼教授一点儿物理学。他的脑筋里,无非是牛顿定理、爱因斯坦的相对论。他为了生活的反映,也很爱讲辩证法。在他脑筋里根本没有“迷信”两字存在。然而事实很奇怪,在他的寄宿舍里,壁上用八行纸写了这么八个字贴着,乃是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”

  同事们看到这个腐败的标语,都觉得和他为人不合。若要问他什么缘故,他却含笑不言。直到胜利以后,他离开那个学校,重回故乡,他才宣布了这个哑谜。

  赵子同和郭宝怀是小学的同学。赵先生小学毕业以后,按着次序,进了大学,终于是走进了最崇高的教育之路。郭先生家贫,小学读完,就学徒经商了。为了所学不同,彼此也由疏远而至于断了友谊。民国二十八年,赵先生抗战入川,在重庆郊外仍理旧业。是个冬日的雾天,轰炸的危险期业已过去。在郊外苦闷而又寂寞的人,也就偶然进城去逛逛,目的是购物会朋友,找点儿起码的娱乐。赵先生穿起那件五年相伴的青大衣,趿了一双两年有半的黑皮鞋。帽子没有,也不需要,拿了根土产的白木手杖。在重庆最热闹的一条街小梁子一带闲遛。迎面来了个青布棉袄裤的中年汉子,向他注视着。他戴了顶旧鸭舌帽,脸子是黄黑而瘦削,两腮还长满了胡桩子。

  赵子同并没有这样一个像工人的朋友,他对于这人的注视感到诧异,也就停脚向他注视了回去。那人赔了笑道:“对不起,请问先生,你贵姓是赵吗?”

  他说着很浓的镇江乡音。这至少可认为是同乡,绝非无关。赵子同便点头承认了。那人道:“老同学,你不认识我了。我是你小学同学郭宝怀。同班,而且座位还相连呢。”

  赵子同啊哟了一声,伸手和他握着,便问在哪里工作。郭宝怀叹了口气道:“我流落在重庆了。你老兄若还念起同学之谊的话,请你告诉我住址,我愿到你寓所,尽情地把流落经过告诉你。街上不是谈话之所,我也有点儿事情,暂时没有工夫细谈。”

  赵子同笑道:“你穷,我也不阔呀,我怎么能忘了这老同学呢!我在南岸求仁中学当教员,到江边大概是五公里,你若有工夫的话,除了星期日以外,任何一天到学校里去找我,我都在学校里。”

  郭宝怀说了一定去拜访的,就握手而别。

  在五日以后,是个细雨天,郭宝怀上半身遮了把纸伞,下半身全是泥浆,来到了求仁中学。在重庆的雾季极爱下雨。雾天就像傍晚,下雨更阴沉,让人说不出一种什么苦闷。城里是满地黑泥浆,乡下却是满地黄泥浆。泥浆铺在石板人行路上,其滑如油。若非有重要的事情,在这种气候下,由城下乡,或由乡入城,都是艰苦的工作。郭先生这时来访,赵先生是很感到他老同学的感情。传达报告之后,赵子同亲自到大门口去迎接。看到他赤脚穿了草鞋,黄泥点替他裤脚上加了金漆,一直涂到大腿缝里,便道:“老兄,你太辛苦了。学校里是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地方,我引你去坐小茶馆吧。这家小茶馆带着客店,也正是为着我们学校的师生而设的。”

  说着话,冒了小雨,引他走上小茶馆。这里沿着人行路,有两家面馆、两家茶馆、一家杂货店。另外一棵东川特产的黄桷树和一所土地庙,凑合着一个把路的小镇市,倒像是为这乡间的学校而设的。

  小茶馆是木板子支着的楼房。楼下店房里摆了四张大小茶桌,三面环绕着几把粗线布蒙面的支腿睡椅,空洞洞地过着雨天,正不曾有个人。赵子同且不忙招待客人喝茶,先叫店伙打了盆热水他洗脚,向店家借双便鞋他穿了。再和伙计要了竹子小火笼,给客人烘衣服。然后才泡了茶和客人对坐谈话。他首先便道:“我们是自小的同学,老兄有什么困难之处,只管对我说,只要是我所能帮助的,决定尽力而为。”

  郭宝怀早是被他的温情把心里温暖过来了,预备一肚子诉苦的话,全觉得难于出口,因扶了面前的茶碗盖,和缓着声音道:“老兄,你这盛情太可感了。我想四处和亲戚朋友凑点儿款,摆个香烟摊子。目下情形(按是民国二十八年),多则二百元,少则一百元,我就可以借此糊口了。我想向你借二三十元,你若筹不出,十元八元也是好的。”

  赵子同并没有加以考虑,因道:“那没有问题。你放心吧。”

  说着话,郭宝怀将裤角上的湿泥都已烘干。赵先生便引他到隔壁店里,请他晚餐。虽是这里只有回锅肉可吃,主人还是要了四两酒,给他冲寒气。饭后,便引他到小茶馆里来投店。这小茶馆楼上是个通楼,只另外隔了一所单间。虽是俩人上楼,将这木板架子的大厦,走得全体格格作响,而有点儿震撼。但主人和客人要了那个单间。在那单间里仅有的一张小窄床上,要了两床被。而且还在那窄小的床前,加了个方木凳子,上面放着一壶茶、一盏菜油灯。诸事妥贴,方才告辞回校。

  郭宝怀走了十里远的泥浆路,却是相当疲劳。展开被来,睡在那宽仅两尺半的床上,睡着睁眼望了屋顶,去人不过三尺。这屋子之小,就是一床一凳,已抵了门。他想着人躺在这里,是睡在棺材里了。为了怕挨饿,把十年不见面的儿时同学都找到了。幸而是赵子同念旧,要不然这阴雨再赶回重庆去,那也更累得不堪。纵然睡棺材房间,这盛情也是可感的。那么,他借十元八元,那是没有问题的。这样,他心里得着满足安然睡去。

  次晨起来向店伙胡乱要了一木盆热水漱洗过,就在楼下茶馆里泡碗茶等候赵子同。他预计着学友有早课,总在两小时以后才来,然而他刚喝两口茶,赵子同就来了。他很匆忙的样子,站着说话,因道:“我早上是一连三堂课,实在不能陪你。路还湿着,你吃了午饭再走。我凑到卅元钱,先交给老兄。稍过两天,也许我再能凑一点儿。二百元现在已买不到什么东西,我看,你当多凑一点儿资本。”

  说着,便在身上掏出一小叠钞票交给了郭宝怀。而且还将他的手一把握着,又道:“客店钱我已付了,你不必管了。”

  郭宝怀只是推着他的手摇撼着,连声道谢。

  赵子同安慰了几句,告别去上课。郭宝怀又喝了二十分钟茶,觉得实在不能再打搅这老同学。他知道这个时候,赵子同正在课堂上,也无须去告别。和茶房要了纸笔,写了一张道谢的“字条”,请茶馆留交,穿上草鞋,夹了雨伞,踏着泥滑的路走回重庆,一个人寂寞地走着,不免想着心事消遣。他觉得在重庆的亲戚朋友,可以告帮的,都已经请求遍了。若是有办法,何必跑来找这十年不遇的老同学。

  赵子同的情谊太好了,不能再去找人家。换句话说,这帮助的三十元,是自己的最后谋生之路,要怎样地来利用这三十元呢?这个数目,也实在是太渺小了,他想着想着,实在感到很发展的路子很少,脚下走着,也感到没有力气。他想:回重庆去?那百万人口的都市人挤着,透不出气来,哪里是我容身之所?话又说回来了,这百多万人个个都有法子找饭吃,何以到了我身上就不能?他自己把问题难住了,自己也就不想走了。看到前面三岔路口上有棵大黄桷树,遮了半亩地,树下有幢桌子面大的土地庙,庙前倒有两块干净石头,并无泥痕水渍。于是坐在石头上,对树外的天色看着。那多雾的重庆气候积久了,便会变成雨天。

  雨下过之后,空中的水蒸气下坠了,不能变成一个晴朗的天气。这时天上雾气消失,全是白色的鱼鳞云片纹,在那每个鱼鳞云片的中间,露出了金黄色的光,这是太阳埋藏在云片后面的象征。他想着自己的生活也就是云后面的太阳一样,露不出面目,这三十元就算是那云片缝里的一线光了。他颇想抽支香烟,壮壮自己的情绪,然而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着,却是没有。甚至疑心自己的鸭舌帽里藏着有烟卷,取下帽子来翻了一遍,这里面也还是没有香烟。他戴上了帽子,低头看石头缝里长了几根青草,拔了出来,在手上一段段地撅着,只管出神。

  这就有人在身边哼着。那哼的声音非常沉浊,倒让他吃了一惊。回头看时,一个斑白头发的老人,穿了露出许多处棉絮的破袄子,坐在土地庙的墙基上。他背后背着背兜(注:篾编的大眼竹篮,状如腰桶,川人走山路,挑担吃力,用此器盛物,将粗索挂在肩上,背了走,叫作背兜),放在庙的矮墙上,肩上挂背兜的粗索,还没有脱下来呢。那老人头垂在肩膀上,背还靠着墙。只见脸色苍白,似乎突然地有了病。便向前问道:“老太爷(川人尊称之词)你背不动了?”

  老人摇摇头道:“好好的脑壳,竟发起昏来,硬是走不动了。老板,请你帮个忙,把我这背兜放下来。”

  郭宝怀依了他的话,帮着将他的手臂由索套子里取出,将背兜落肩,放在地上。看那里面,有大半背兜番薯,这个东西,川人普通叫作红苕。穷人是拿了当饭吃的,便问道:“老太爷,你是背到哪里去的,还远吗?”

  老人道:“我是背到重庆去卖的,现在去不到了,你要不要?我卖把你。”

  郭宝怀笑道:“你要是三斤两斤的话,我就买下了,这大概有四五十斤,我两只手捧了走吗?”

  老人道:“红苕下面,还是十来斤冬笋,给下江馆子四季春送去的,红苕是我家里的,送你都不生关系。”

  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你若是肯要的话,连背兜都送给你。你只出冬笋钱就要得,我是十五元钱买来的。你送到四季春,怕他不出你二十元钱。”

  他说着,又哼了一声,微闭了眼,靠坐在石头上。郭宝怀听了,心中一动,这倒是现成一笔生意。在城里,寄住在同乡家里的楼梯下面,就是有个放身子的所在,两顿饭却是每日到处打主意。在这四五十斤红苕,搭在同乡锅里蒸着,也可以凑付十来天的伙食。望了那老人,正踌躇着,坡子下面来了两个粗人:一个散手走,一个扛了空滑竿。(此物以两行竿为轿杆,中间挂了一串绳子穿的竹片兜子。抬人时,人半卧半坐在竹片兜子里,不抬时,一人轻便地扛了走。)走到前面,那散手的望了老人道:“彭老板,郎个的?”

  老人开了眼望着他道:“脑壳痛了,周身发冷,怕是打摆子(疟疾之谓)。”

  那扛着滑竿的道:“你脸色都变了,我们抬你回去,要不要得?”

  老人道:“我没得钱,我那背兜又郎个办?我想相因点(便宜也),卖把这个老板,他没有答应咯。”

  抬滑竿的道:“熟人吗?你把不把钱,不生关系,这背兜硬是不好抬。”

  说着,回首望了郭宝怀道:“你帮他个忙,要得?”

  老人道:“我把背兜都送把他,里面还有十多斤冬笋,我只要十五元。”

  两个滑竿夫同声连说:“相因相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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