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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中花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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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老板端起酒碗,道声谢,喝了口,见杨家妹撑了门框,对门外望着,便笑道:“杨家妹,这样漂亮的人,光脚杆,朗个不搞双皮鞋穿。” 杨家妹笑道:“穿皮鞋,哪来的钱?说得别脱(干脆也)。” 郭宝怀道:“你们认识?” 杨家妹道:“他是烧炭的李老板嘛,朗个不认得?” 说着,她又是一笑。然而,她终于感到打赤脚是辜负了她那表人才的,低着头走了。李老板喝着酒道:“胡老太婆,你儿子有信回来没得?” 老太婆又在拉鞋底,摇摇头道:“没得。出川去就来了一封信,在啥子长沙。前后两年没得信了呢,晓得还有人没得。” 李老板道:“你儿媳妇不错咯。” 她伸头向屋里望望,见人不在这里,便叹了口气道:“她总是和我割孽(争吵也)。猪草不打,活路也不做,她娘家和我要人。我儿子是打国仗去了,又不是跳了(跳读条,逃也),为啥子和我要人?” 郭宝怀这就明白,人家是童养媳,而且是抗战眷属。 他吃过三四个橘子,李老板喝完了那碗酒。他会了东继续向前,开始上山。这里石砌的坡子山路,随了山峰的角度,屈曲了上去。越进是两旁的树木越发丛密,路上走着,除了两人谈话,就没有声音,周围的松树林子映得满眼绿阴阴的,微风经过了无穷无尽的松针,发出一种哗哗之声,活像是长江里的水浪在流动着。上山五六里路,四面山峰环抱着一个深谷。深谷中有个方寨门,是砖砌的。寨门两旁,居然有上十家人家,像是个小镇市。走进寨门,倒是石板面的街道,两旁人家,虽是店铺式,关了门,却没有经商的,十有九家开了门。街中间,居然有个野茶馆,店堂是空的,并没有顾客。 李老板将他引到了店堂里,大声叫泡茶来。店堂后面,才有一个长了八字胡的幺师(即茶房)慢慢走出来。他头上扎着布巾,穿了蓝布长衫,打着赤脚,十足的川东农人作风,慢条斯理地笑道:“等一下,等我烧开水。” 李老板笑道:“郭老板,你就等一下吧。我去找几个人。” 郭宝怀知道人家要找生产,自让他去了。那幺师拿了一棒干柴棍子,就在墙角土灶里烧开水。郭宝怀闲着无事,向他打听这里出些什么土产,他却是不知道。郭宝怀索性问他外面人到这里来,是贩些什么东西去卖。他这才明白,答应是粮食、药材、木炭、猪、鸡、鸡蛋。这些东西都比重庆便宜一半。问他有没有冬笋。他说这里出得不多,贩的人不多。但要买的话,茶馆老板家就有。再问老板在哪里,他笑着告诉就是自己。问问价钱,他竟只要每斤一元。郭宝怀倒吃了一惊,就凭这价钱到城里也对本对利了。他学点儿生意经,和这老板而兼职的伙计攀了二三十分钟交情,由老板搬出一箩冬笋来,看货谈判成功,是六元钱十斤。 郭宝怀估量着自己力气有限,花三十元本钱,背了五十斤冬笋走。当晚赶回了重庆,正赶上馆子缺货,卖了一百二十元。这给予他莫大的鼓励,索性当晚过江,住在南岸码头上小客店里,次日一早,再上桥坪贩货。一个星期以后,他由三十元的资本滚到了一千多元。他又知道乡下人需要些什么,在城里带着纸烟、火柴、粗肥皂、棉线、粗布之类,用行市八折的扣头,卖给沿路的小店里,连川资也出来了。他经着多日的训练,力气也慢慢地练出,那背兜的重量由五十斤增加到七八十斤。同时,在重庆城里,已认识很多菜馆子,凭了他的信用,人家肯先交给钱向他定货。他扩大了生意网,长雇两个乡下人给他搬货。这已不限于冬笋、鸡蛋、水果,其他的山货,他都贩,他都也卖得出。 一个月工夫,他的本钱,再由一千滚到近一万。他至少是两日一次,由城里赶到桥坪。山口那个胡老太婆的小店,是他的歇伙的所在。日子久了,彼此相熟,不仅是歇伙,也可以在胡家借火煮午饭吃,胡老太婆的丈夫是个做瓦匠的,常在七八里外做工。因之煮饭烧火也必是那个杨家妹。郭宝怀除了给老太婆的柴水钱而外,也偶然给杨家妹几个小费。有一次杨家妹在灶房里烧饭,郭宝怀去讨火吸烟。她看看外面无人,向他笑道:“郭老板,你在城里给我带一尺青布鞋面子来,要不要得?” 她笑着低头,看了她的脚。因为自郭宝怀常来,她已不打赤脚,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一双旧鞋来套在赤脚上了。那鞋子是江布的,都打了几个青布补丁。郭宝怀道:“那没有问题,你还要袜子吗?” 她手上拿了柄断火钳,低头在地面画着字道:“怕不要?我没得钱还你咯。” 郭宝怀笑道:“谁要你的钱,我当然送你。” 杨家妹望了他笑道:“郭老板,你做生意很发财。” 郭宝怀道:“托你的福,挣了几个钱。” 杨家妹一撇嘴道:“我啥子福。苦命人咯。你把我的钱,老太婆都要去了。二天你……” ①二天:川语,今后,第二天。 她笑着低下头去,又将火钳来画地。郭宝怀笑道:“二天我私下交给你可以吗?” 她点点头低声道:“要得。” 说着,红了脸,将嘴向灶房外一努。胡老太婆已提了一篮青菜,由外面进来。郭宝怀迎出来道:“好极了,你们这里的新鲜菜非常好吃。老太婆,常来打搅你,二天由城里来,我送点儿东西给你,你要什么?” 老太婆听了这话,且不答复,首先嘻嘻笑,点头道:“送我家私,要得吗?” 郭宝怀道:“我不但送你的东西,我还要送你们杨家妹的东西。” 老太婆道:“那个娃儿,不懂好歹咯,你送她家私她也不晓得见情。你把送她那份都送我就要得。要吃啥子新鲜菜吗?我家里没有,我也和你找得来。” 郭宝怀在这里来来去去多次,已很了解这老太婆是哪一种人,当时把话放在心里。 第二天再由这里经过,就由城里带了五尺平价布送给她,又拿出两尺青布鞋面来,笑道:“这鞋面,你一双,杨家妹一双。还有两双女袜子,朋友送给我的,我不能穿……” 一言未了,杨家妹已在里面屋子里跑出来。郭宝怀在衣袋里掏出两双袜子,和那尺鞋面布都交给了她。老太婆虽然瞪了她两眼,可是领了姓郭的这份人情,也不好说什么。郭宝怀望了她的面色,不自然地笑道:“老太婆,二天我生意好一点儿,我再送你东西。你那双半大脚,这袜子穿不得,我送你别的。” 老太婆听说他又要送东西,这才笑了。这次,郭宝怀带了两个挑夫同行,他们坐在门外石头上歇伙。有个叫老唐的笑道:“老太婆,你们儿子胡家娃,我认得。他喜欢赌钱咯,怕是鞋面子都没有给你买一双。” 老太婆道:“怕不是?儿子在家里,我也没啥子好处。” 郭宝怀坐在栏门板凳上吸烟,向她笑道:“你有我这样一个儿子,你就不发愁了。” 她笑道:“郭老板,你折死了我。” 他笑道:“我拜你做干妈,要不要得?” 老太婆把那件送的布正自翻来覆去地看,听了这话,笑着一抖头,把那布笑着跌落地下来了,因道:“拜我做干娘?笑人(川话此二字与普通相反,正谓我可笑)!” 郭宝怀道:“有什么不可以呢?我也不过是个难民,难道你还生养我不出?” 老唐和另一个挑夫老刘一齐叫起来道:“要得要得,我们还要吃一杯喜酒。” 胡老太婆笑道:“生是生得出咯,那郎个敢当?” 郭宝怀笑道:“好吧,老太婆,等胡老板回来了,你和他商量着,我们若认了亲戚,往后彼此有个照应。” 老太婆道:“我就能做主。他倒管不到咯。” 他们正说到热闹,恰好那个烧炭的李老板由山上下来,也在这里休息,见他们都带了笑容,问是什么事。老唐将原因告诉了。他笑道:“要得,我先讨郭老板四两喜酒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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