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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中花(5)


  郭宝怀也自是十分得意。次日早起,带两个挑夫,空手回到重庆。他当日分向几家老主顾,兜揽炭生意,照市价按八折给人定货,先收三分之一的定钱。到了第二天,他就收入三万元。因为市价猛涨,比山上的定货,已超出两倍了。他不敢耽误,在城里买了三斤肉、两瓶酒,又是几尺布、斤多棉花,一小背兜背着,到了胡家店。酒肉是送干老子的,布是送干娘做棉袄里子,棉花自不必提。胡老夫妇眉开眼笑,又打了一次牙祭(即开荤之谓)。胡老自告奋勇,次日不出门做瓦匠了,陪着干儿子上山,再定一批炭。山上人并没有知道城里的市价,依然是贱卖。七天之后,山上的炭,完全出了货,郭宝怀向城里一送,这趟生意,竟是挣了六七万元之多。

  他有了这些钱就有办法了,一面在山上陆续办货,一面在南岸海棠溪街上,挖了个店面子开炭行。一个冬天,资本就滚上了二十万。这样一来,他就不是以前小贩子的身份了,买了两套西装、一件旧大衣,全身更换。脚下不是草鞋,换了皮鞋。而且上山定货,已不走路,改坐了包来回的滑竿了。胡瓦匠始终包着他的运炭工力,也挣了一两万元。郭宝怀对他全家,又是始终不断地送礼,弄得胡老夫妇由心窝里喜欢起,比着自己儿子还要亲热。

  到了旧历正月初二,郭宝怀趁着炭行休息的机会,带了两大包礼物,坐着滑竿,下乡给干爹干娘拜年,顺便也看看山脚下堆的货。他们全家也过的是肥宝年。掩上了大门,屋子里用石头支着一个地灶,将炭堆上的炭生着大火烤火。那杨家妹却不安心坐着烤火,因为她已把郭宝怀给她做的花布棉袄、青布灰裤、阴丹士林大褂,全都穿上了。在乡下,阴丹士林布是最珍贵的材料,等于上海小姐穿灰背大衣。她有这样好的穿着,不忍埋没了,总是在大路上站着。

  郭宝怀坐了滑竿来,老远地就看到她了。见她除了那一身新而外,头发将一根小红辫带由头顶心圈到脑后,梳得清清楚楚,不是平常一团蓬草了。脚下穿着柳条布的鲇鱼头鞋,套着大红的线袜子。这透着乡下姑娘的气氛,十分浓重。他先笑了,在滑竿上抱着拳头道:“杨家妹恭喜恭喜。”

  她不晓得怎样回答拜年的礼节,只是嘻嘻地笑。胡瓦匠早得了信,知道郭老板要来拜年的,听到这声音,双双迎出大门来。郭宝怀跳下了滑竿,取下帽子,先连道着恭喜,到了屋里,又道:“干爹、干娘,我拜年。”

  胡瓦匠早看到滑竿上带了两包礼物,笑得满嘴唇胡直竖,因道:“我们乡下人不懂礼咯,来了就是。”

  胡老太婆急了,使出了三十年前的老套,两手按住了左衣襟,来几个万福,口里连道着:“今年子大发财。”

  郭宝怀本也就预备了致最敬礼,这就朝着二老各行了三鞠躬。杨家妹带着滑竿夫正把两个包袱向里送,郭宝怀又向她一鞠躬。她笑着身子一扭,把布包袱提到空竹床上去。胡瓦匠道:“这个娃儿,硬是不懂事。郭大哥和你拜年,你礼都不晓得回一个。”

  胡老太婆道:“她哥哥喜欢她嘛,她就是这样不懂事咯。”

  郭宝怀见两老已毫无顾忌心里也暗高兴,打发滑竿夫到灶房里歇稍,这就打开两个布包袱,将礼物几件,连吃带穿全有,指着哪个送干爹,哪个送干娘。二老笑着,连说:“郎个做?郎个做?太多了。”

  杨家妹靠了灶房门站住,将右手食指微钩着白门牙,瞪眼看呆了。因为还有两件礼物,还不曾分表呢。郭宝怀打开纸盒子,先提出一双紫色皮鞋,笑道:“杨家妹,现在你穿得起皮鞋了,这个送你。”

  ①分表:分施,分给。

  他放下,又拿起了个扁红纸包,笑着拍了两拍,因道:“这是九尺花布,你拿去做件大褂。”

  郭宝怀这种公开地送东西给她,还是第一次。她又是高兴,又是害羞,又是害怕,红着脸,笑着低了头,但手扶了灶房门框,却不走开。胡老太婆道:“哎呀呀,道谢嘛!”

  胡瓦匠也道:“这娃儿不懂事咯。哥哥送把你的,你接过去嘛。”

  郭宝怀本也料到二老无问题,但想不到是这样地凑趣,也越发地向二老献殷勤。当日,胡家就把郭宝怀带来的酒肉招待他,自己也杀了一只鸡添着。晚间围了炭火,点起三根灯芯的菜油灯,吃着郭宝怀带来的椒盐花生闲话。郭老板和杨家妹对面坐着,他抓了一大把花生给她,笑道:“吃吧,难得过个快活年。乡下又没有什么可要的,只有吃一点儿了。”

  她接着花生放到衣兜里笑道:“过年,城里好耍不好耍?我还是去年子到过一回城里头,好多人啰!车子挤得走不通人。我还看过一回电影,那是郎个的?那上面啥子都有,人也会说话。”

  郭宝怀且不答她的话,向旁坐的胡老太婆道:“干娘,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。我不瞒你,我现在手上有二三十万本钱了。南岸店里的事,都交给两个店伙。我一出门,锁了账房,真不放心,就是吃口菜饭,也没有好的吃。你这个家没有什么了不得,把它暂时放下吧。我想请干娘和我管家,柴米油盐都交给你。干爹呢,和我管账,干爹每月做工,三天打鱼,二天晒网,也不过每月挣个斗把米。若是干爹肯去和我管账的话,我就每月送干爹一百二十元。不知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样?”

  老太婆笑道:“有这样好的事?笑人!”

  胡瓦匠一抹胡子代答道:“确是,他那样大的家财没有亲人,确是不方便。卖起炭来,一趟好几千,万是万都由管账的经手,我都替他不放心。”

  郭宝怀看他二人,并无拒绝之意,又笑道:“二位若肯去的话,我保证,白天三顿米饭,至少三天打回牙祭,干娘四季要穿的布衣服,我总负责任。”

  这条件越谈越优厚了。杨家妹把话听入了神,低着头,只把手去搓衣襟角。胡老太婆张着口笑得合不拢来。她拍了自己身上这件青布袄子笑道:“还说啥子,里面三新,都不是你送的?”

  郭宝怀道:“干爹没有问题吗?”

  他又一拍膀子道:“你怕我不会晓得安逸?就是啰!帮你忙的!让你再发财吗!”

  杨家妹听他们的交涉似乎成功了,便望了胡瓦匠道:“好安逸,你们进城去耍,我郎个做?”

  郭宝怀笑道:“我也欢迎你去呀。南岸有个妇女补习学校,每天晚上,可以读两点钟书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改了川音道:“皮鞋穿起,书包提起,头发烫起,阴丹大褂穿起,硬是个女学生咯,要不要得?”

  老太婆见她笑得低了头,只把手搓衣襟,便将手一拍她肩膀道:“你怕她不想?”

  郭宝怀道:“干娘,不说笑话,我白挣几十万家产,就是一个人。你们若肯去帮忙的话,我算有了个家,我也高兴的。不过杨家妹的事,还要和她娘家说好。她娘家不是要她回去,另说人家吗?”

  杨家妹抬起头来,正了脸色道:“回娘家,没得郎个别脱。吃娘家吃红薯稀饭,吃大麦面饼,我才不回去。”

  胡瓦匠道:“你怕她不晓得。她不跟了发几十万大财的哥哥进城里去耍,要回家打猪草吃红薯稀饭?”

  郭老板笑了,杨家妹也笑了。

  郭宝怀这二十万元家产的炫耀,把胡瓦匠一家人都震骇倒了。的确,在民国二十九年,二十万是个吓人的数目。不到一个月,胡瓦匠在郭家炭行里实行管账,老太婆给他管理家务,杨家妹没有任何事务,也没有任何身份,就在郭家寄居。但在炭行里还不到一个礼拜,乡下穿的衣服已完全脱除,城里少女穿的时兴衣服,已披上了她的身体。她已知道线袜子落伍,换了长筒丝袜。头发也烫成当年流行的飞机式。邻居们猜着,这胡家的姑娘是郭老板的新太太,甚至也就这样称呼了。又是一个星期,这称呼成了现实,炭行的楼上,裱糊了一间雪白的新房,安置了新式木器家具。杨家妹长得本有几分姿色,而年岁又很轻,换上了城里摩登装束,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少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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