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真假宝玉 | 上页 下页 |
雾中花(6) |
|
郭宝怀有了商业,有了家,更有了一位十分漂亮的太太。他真是志得意满,而经营生意的兴趣也加倍地发达。这个时候,后方已十分感到汽油的缺乏,一部分长途汽车已改用烧木炭。郭宝怀凭了他的努力,和两三处运输机关做成了包办供给木炭的生意。两个月内,他由二十多万的资本,再翻两次身,翻到将近六十万。物价继续地涨,他的资本也继续地涨。他料着百万家财乃是转眼间事。这就不肯把香巢筑在炭行楼上了,在上龙门靠附近的山头上,是英美大使馆。当日本还不敢和英美翻脸的时候,英美使馆所在地已默许了不轰炸。有些过分敏感的人,就以为这里是安全区。 郭宝怀和几个朋友合伙,在这山脚下买下了七八亩地皮,盖了几幢小洋房。那个时候,盖一幢别致的小洋房不过万元上下,他是太优为之了。除了屋子里布置一切是现代化,就在屋子外,筑了个深五丈、长八丈的防空洞。洞是在整个山石凹了进去的。上面的山石,有几十丈高,任何弹炸不能摇撼,那是太保险了。郭宝怀所以要这样做,也有他的理由,他以为冬季过去,雾没有了,敌人的轰炸就跟着开始。有了这么多的钱,有了年轻美貌的太太,在轰炸时期大可以搬到乡下去享福。 可是自和汽车公司订立合同以来,炭生意,每月有几十万的成交,抛弃了是太可惜了,而且你不做,别人抢着做,放下以后,下半年再想拉回来,是太不容易的。同时,城里头认识了许多下江商人,百货店搭得有股份,下江饭馆也搭得有股份。最近有爿绸缎店开张,也加入了十万元股本,已被公推为副经理。这是个相当大的生意,当副经理的人,不能不常到字号里照应照应。这样就绝不能下乡下。在各种考虑之下,求进城做生意方便,而生命又得着安全,就只有在外使馆附近建家筑洞了。他这个布置,是他更努力做生意的表示,他也就继续地发财。 到了春季,果然不负他所望,家财将近百万。他终是半日在南岸,半日在重庆,到重庆的时候,就在绸缎店里,执行副经理的职务。其间已经过若干次空袭,在城南岸,当然是藏在家里私有的坚固防空洞。在城里就只有躲公共洞子了,这洞子到店里有两三条街,人既多,洞上的石层,并不怎样厚,也不算是保险,因此,他在警报台挂了一个红球,预告有空袭可能的时候,他就立刻跑到河旁,坐船过江,回家去躲好洞子。预先警报,和紧急警报可能有一小时以上的时间,他由店里渡江回家总是来得及的。他也就是为了这一缘故,增加一层烦恼。那为什么呢?就是他每次过江,在轮渡口,总挤得头破血出。有时根本挤不上去,就坐了木划子过江。 川江水溜,木划子都是大的,可以载四五十人。在空袭的时候,渡江的人一巢蜂地向上拥,可以装到六七十人。那船舷靠水,只有两三寸,人站在船舱里,肩背相叠,动也动不得。有三四个人动,船就动。曾为这个原因,翻过几只船。郭老板想到过江是为了安全,岂可找这不安全的路线?自己有的是钱,有钱就可以买到安全。于是在江边码头上,包好了一条船,供给这条船的全月收入。而外,还有个特别奖励,每跑一次空袭,给船夫一次小费。这就好了,每到红球挂后,那包租的木船已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候。上船就走,除了他,没有第二个乘客。这就什么都不必担忧了。每个黄昏时候,郭宝怀由城里回来,都在屋后山坡人行路上散步。 重庆的夏季是很热的,而且是长期的热,不到了黄昏时节,也没有出来散步的可能。因此每天这黄昏的散步,是他最喜欢而不可少的一课。山后的人行道,恰藏在西边山峰的脚下,太阳到了下午,就晒不着。沿着人行路外,有几片庄稼地,带着一条小水沟。有人在这里开辟了农场,半条山麓,有一里路长,都栽了新树,满眼全是绿的。这截路是石板面改的,非常平整,谷口里偶然送过来两阵山风,吹到人身上很是清爽。他带着那位新夫人杨家妹,在这里散步,倒是人生一乐。 一日六七点钟的时候,满谷全是阴沉的。他夫妻俩又在石板路上走着,有个穿五层旧白布短衣裤的人,手里拿了竹根手杖和蓝布旅行袋,站着叹了一声。看时,正是帮助自己发迹的那位同学赵子同,便上前握着手道:“老兄,好吗?这半年多以来,我要去看你,总是没有工夫,真对不住。” 赵子同道:“接得你的两封信,并蒙你加倍又加倍地还我那些款子。” 郭宝怀道:“这事不足挂齿。来,我介绍介绍,这是我内人。” 说着,引杨家妹和他相见。他看这位新夫人,不过十六七岁,年纪是太轻了,穿着黑拷绸的夏季无袖长衫,越显出皮肤雪白。头上的烫发梳了两个燕子尾的小辫,胸前挂个茉莉球,光着白腿,穿了透凉白漆皮鞋。足趾露在鞋尖外,指甲都涂了蔻丹呢。只看这二层,就知道半年前,冒风雨来求助的穷小子已成了另一种人,便道:“郭兄的环境很好了,恭喜恭喜。府上住在什么地方,改日我去相访。” 郭宝怀道:“什么改日,今天遇到,不能轻易放过,一定请到我家宽住几天。” 说着,就把他的旅行袋接过,向家里引来。 赵子同自也想看看他的家,便随了去。到他家,见是一幢上下五开间的洋房。主人将客引到客厅里坐着,见这里面,有两套藤制的仿沙发,有立体式的新桌椅,墙上也配着字书,在墙角的茶几上,还安置了一架电扇。这个时候,重庆的电扇不但是成了奢侈品,根本也就很难买到。平常的住家人家,家里会有这种设备,那生活是可知的。赵子同在走进他家以后,就有了这个观念。他立刻也就想到,和新朋友来往那原是无须介意的。穷朋友突然变了阔朋友,第一是人家怕泄露秘密,第二也有借钱找事的嫌疑,于是,在主人敬过一遍茶烟之后,就起身告辞。 郭宝怀哪里肯答应,笑道:“莫非老兄看我有点儿办法,疑心不认识老朋友了。我还不是那样容易忘记交情的人,不是你那三十元的资本,我哪有今日,我正有许多事情和你长谈请教。怎么住不下去,你也在我家住过这个暑假,现在放了假,在学校里不是没有事吗?而且我还有一点儿意思,于今是商人世界,你教书又吃苦,又费力,什么意思,你也来和我合作吧。” 赵子同进城来,本是看朋友,想点儿新办法,听了主人这样的话,也就只好留下来了。 客人在此地一直住了三天,知道了许多新路途,而且知道郭宝怀误打误撞地已发财百万元。他想着若是用点儿脑筋,自己也未尝不可发财,有了郭宝怀这么一个有资本的人帮忙,也不致没有本钱,这三天内,郭家一切战时物质的享受,和主人翁一切战时生意经的渲染,他的意志也就动摇了。结果,主人答应借一万元给他做资本,而且还给他拟好了一个计划,莫如到疏建区去开一爿杂货店。这种店的货,有钱大办,无钱小办,可以自由,而且愿意把货卖出去,不愁卖不掉。不卖出去,困久了,就会涨价,自是合算。此外还有一样好处,杂货店买进什么货,都没有囤货的嫌疑。 赵子同想着也是,便道:“我有两家远亲,住在歌乐山,那是个成立不久的疏建区,而且又在成渝公路上,交通便利,我且到那里去探探形势,看看可不可以开店。” 郭宝怀道:“那地方我到过,附近有的是大小公馆,这生意发展得开,我一定帮你的忙,明天上午一路过江,我叫店夫给你买好了公共汽车票子,到时,你拿票子上车,川资我也会给你预备好,一切不用费神。” 赵子同也觉得这是个翻身机会,只有向主人道谢,无不乐从。 到了次日早上七点钟,郭宝怀要乘天凉进城,开过早点就和赵子同起身。那新夫人杨家妹是一天一件衣服,早装穿着带红色小朵海棠花的白洋纱长衫,撑着后方流行的白花小纸伞,送到下坡的山口。她向丈夫道:“今天天气好,怕有空袭,你小心。” 郭宝怀笑道:“不要紧,我有包船,一挂球我就到江边坐船回来。” 杨家妹道:“那就好,我胆子小,你不回来,我没有主意。” 郭宝怀说是一定回来,走到山脚下,回头看去,杨家妹还在山坡上招着手。这两人过江到了绸布庄里,郭宝怀就差店夫去排班买公共汽车票。赵子同看看人家的生意发达,也生了不少的欣慕。 可是不到十一点钟,街上一阵人声纷乱,说是挂了球了。郭宝怀话不说,拉着赵子同的手道:“走吧。” 赵先生始终住在乡下,还没有经过城里的空袭滋味。他出得门来,见街上的人像潮浪一般,分途跑着。各家店铺,关窗的关窗,上门的上门,忙着一团。他本来不怕,看了这情形,倒有些着慌。郭宝怀更是一声不响,胁下夹个大皮包,低了头走。他跟在他后面,横穿过两条下坡的小巷,就到了江边。在离渡口约莫是小半里路的所在,是河街后面的水巷口子。在半环石头码头下,正泊着小木船。 船夫站在船头上向岸边招着手道:“郭经理,郭经理,我们早在这里等着了。” 郭宝怀一脸惶恐紧张的样子,到这时才平和了一些,立刻拉着赵先生的手向船上拥挤了去。便是那些摆渡的木船,也是人上登人,整整地拥满了一船向江心开着。赵子同摇摇头道:“这太危险,与其这样冒险过江,那还不如在重庆找个洞子躲着安全得多呢。” 郭宝怀笑道:“所以我不打别的主意,干脆包了这只船,那种挤法,我老早就不赞成了。” 赵子同笑道:“岂但是你,我也不赞成。不过,人人不像你大老板,拿得出这些包船的钱。” 郭宝怀听了这话,很有点儿得色,坐在船舱板上,昂起头来,望着江面上的天空,因道:“这也并不是我的浪费,人生在世,还有比性命要紧的吗?性命不能得全,要钱有什么用?实不相瞒,我现在正在学花钱,能花钱,才能够挣钱呢。” 说着,打了个哈哈。 在郭老板得意的情绪下,这只载着两位乘客的渡船,很快地渡过了长江,他平安地到家,也才是刚刚放了空袭警报。杨家妹换了一件颜色深厚的衣服站在门口等着,手里还提了个箱子呢。郭宝怀抢上前两步,握了她的手笑道:“我说我会回来的吧!我晓得,你会在门口等着的,我不回来,岂不把你急坏了。” 杨家妹见他携了手来加以安慰,益发撒起娇来,望了他点着头道:“你若不回来,二天我就要渡过江。你说你做生意要紧,还是我要紧吗?” 郭宝怀笑道:“当然是你要紧了。” 赵子同站在一旁看着,倒不好说什么。这个时候,邻居们三三五五拥抢着进洞子,哪还有心情做这种安闲的表示。杨家妹见赵子同呆望着,便道:“走吧,我们进洞子去。赵先生是生地方,我们先去给人家找好位子。” |
梦远书城(my285.pro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