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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六十四 论一


  ▼功名论〔嘉祐二年作〕

  自古人臣有功者谁哉?愚以为人臣未尝有功,其有功者,皆君之功也。何以言之?夫地有草木,天不雨露之,则不能以生;月有光华,日不照望之,则不能以明;臣有事业,君不信任之,则不能以成。此自然之道也。古者大国不过百里,小国半之,然皆有贤卿大夫以辅佐其君,大者以王,小者以霸,下者犹能保其社稷,世数十传而不绝。由是观之,天下乌有无士之国哉?患在人主知之不明,用之不固,信之不专耳。如是,则人臣虽有才智而不得施,虽有忠信而不敢效,人主徒忧劳于上,欲治而愈乱,欲安而愈危,欲荣而愈辱矣。然则人主有贤不能知,与无贤同;知而不能用,与不知同;用而不能信,与不用同。不用贤而求功业之美,名誉之白,难矣。昔百里奚,虞人也,由余戎人也,商鞅魏人也,而用于秦;苗贲皇、申公巫臣,楚人也,而用于晋;伍员,楚人也,而用于吴;韩信、陈平、项羽之人也,而用于汉。是五国者,非无贤人也,主不能知,而驱之以资敌国,此所谓有贤不能知,与无贤同也。

  齐桓公见郭氏之墟,问于野人曰:“郭何故亡?”对曰:“以其善善而恶恶。”公曰:“善善而恶恶,国所以兴也,而亡何故?”对曰:“善善而不能行,恶恶而不能去,所以亡也。”公归,以告管仲曰:“君与其人俱来乎?”曰:“否。”管仲曰:“君亦一郭氏也。”公乃召而官之。齐景公待孔子曰:“若季氏则吾不能,以季、孟之间待之。”齐王欲中国而授孟子室,养弟子以禄万钟,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。是二君者,非不知孔、孟之为圣贤也,不能行其道,而徒欲尊之以为名,是以孔、孟以为不义而不留也。《洪范》曰:“凡厥正人,既富方谷。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,时人斯其辜。”此所谓知贤不能用,与不知同也。

  乐毅为燕伐齐,下七十余城,燕王疑之,使骑劫代将。田单诈骑劫而败之,尽失齐地。廉颇为赵将拒秦,久而不战,赵王疑之,使赵括代将。白起击赵括而虏之,坑其卒四十万。项羽用范增谋,强霸诸侯,围汉王荥阳,几拔矣,闻汉之反间而疑之,范增怒而去,项羽卒为汉禽。夫驾车者既服骐骥矣,又以驽马参之,欲其并驱而前,不可得也。蓻田者既树嘉谷矣,又以稂莠杂之,欲其滋生而茂,不可得也。为国者既置贤才矣,又以小人间之,欲其并立而治,不可得也。

  是故宓子贱为单父宰,辞于君,请君之近史二人与之俱。至官,使二史书。方书,辄掣其肘,书不善,则从而怒之。二史患之,辞请归,以告鲁君。鲁君以问孔子。孔子曰:“宓不齐,君子也,其才任王霸之佐,屈节治单父,将以自试也。意者以此为谏乎?”公寤,太息而叹曰:“此寡人之不肖。寡人乱宓子之政,而责其善者数矣。微二史,寡人无以知其过;微夫子,寡人无以自寤。”遽发所爱之使告宓子曰:“自今以往,单父非吾有也。从子之制,有便于民者,子决为之,五年一言其要。”宓子遂得行其政,而单父大治。大禹谟曰:“任贤勿贰,去邪勿疑,疑谋勿成,百志惟熙。”荀子曰:“人主有六患:使贤者为之,则与不肖规之;使智者虑之,则与愚者论之;使修士行之,则与污邪”之人疑之,虽欲成立,得乎哉!譬之是犹立直木而恐其影之枉也,惑莫大焉。《语》曰:“好女之色,恶者之孽也;公正之士,众人之痤也。”

  修乎道之人,污邪之贼也。今使污邪之人论其怨贼,而求其无偏,得乎哉?譬之是犹立往木而求其影之直也,乱莫大焉。噫!人主苟不知其贤则已矣,已审知其贤,授之以政,而复疑之,何哉?凡忠直之臣,行其道于国家,则必与夫天下之奸邪为怨敌矣。非喜与之为怨也,不与之为怨,则君不尊,国不治,功不立也。以一人之身,日与天下之奸邪为怨,更进迭毁于君前,而君不能决,兼听而两可之,如是,则忠直之臣求欲无危,不可得也。君子非爱死而不为也,知其身死而功不立,奸邪愈炽,忠良愈恐,政治愈乱,国家愈危也。是以君子难进易退,辞贵就贱,被发佯狂,逃匿山林者,以此故也。此所谓用贤不能专,与不用同也。明主为之不然,审求天下之大贤而亟用之,专信之,举社稷百姓而委属之,虽有至亲,不能夺也;虽有至贵,不敢争也;虽有谗巧,不能间也。确然若胶漆之相合,视其际而不可得见也。然后贤者得竭其心而施其才,不忧怨贼之口,不惧猜嫌之迹。人主端拱无为,享其功利,收其荣名而已矣。古之圣帝明王,用此道而光宅四海,长育万物,功如天地,名若日月者多矣,固不待称引而知也。请言其时近而道卑者。

  昔齐桓公得管仲,三薫而三浴之,解其缧绁,置以为相。鲍叔,桓公之傅也,避太宰之位而安随其后。国子、高子,天子之守卿也,人率五卿而听其政令,况其余四境之内,上下之人,其孰敢不战战栗栗,从桓公而贵信之?是以能九合诸侯,一正天下,为五霸首也。陈平,楚之亡将也,汉高祖得之,使典护诸将,绛、灌之属尽害之,高祖以平为护军中尉,尽监护诸将,诸将乃不敢言。韩信,亡卒也,高祖用萧何一言,拔诸行伍之中,以为大将,诸将皆惊而不敢争也。是以五年之中,灭项羽,定天下,创业垂统,四百岁而不绝。蜀先主与关羽、张飞,布衣之友,周旋艰险,恩若兄弟。一旦得诸葛孔明,待之过于关、张,关、张不说,先主曰:“孤之有孔明,犹鱼之有水,愿诸君勿复言。”是以能起于败亡之中,保有一方,与魏、吴为敌国。苻永固得王景略于《处士》,以为丞相,贵戚大臣有害之者,永固辄杀之,谓太子宏及长乐公丕曰:“汝事王公,如事我也。”是以能东取燕,西取凉,南取襄阳,北取拓跋,奄有中原,几平海内。

  此五臣者,从今日视之,皆英杰之才也。向使四君知之不明,用之不固,信之不专,则管仲醢于齐庭,陈平穷于户牖,韩信饿于淮阴,诸葛孔明老于隆中,王景略死于华山,名氏埋灭,不可复知,乌有晔晔功烈施于后世如此哉?是以大雅云:“徐方既同,天子之功。”晋平公问叔向曰:“齐桓公之霸,君之力乎?臣之力乎?”叔向曰:“管仲善制割,隰朋善削缝,宾胥无善纯缘,桓公知衣而已,亦其臣之力也。”师旷曰:“管仲善断割之,隰朋善煎熬之,宾胥无善齐和之。羮已熟矣,奉而进之,而君不食,谁能强之?亦其君之力也。”魏文侯使乐羊将而攻中山,三年而拔之,返而论功,文侯示之谤书一箧,乐羊再拜稽首曰:“此非臣之功,主君之力也。”由是言之,人臣不能立功,凡有功者,皆其君之功也。

  ▼机权论〔庆历五年作〕

  世之命机权也妄,故作机权论以辨之。机者,弩之所以发矢者也。机正于此,而的中于彼,差之至微,失之甚远,故圣人之用机也似之。易曰:“机者,动之微,吉凶之先见者也。”又曰:“君子见机而作,不俟终日。”然则机者,事之未著,萌芽端兆之时,圣人眇然见之,能去祸而取福,迎吉而御凶,所以为神也。圣人之所慎,无过机者,故曰“兢兢业业,一日二日万机也。”权者,铨也,所以平轻重者也。圣人之用权也,必将校轻重,商缓急。彼重而此轻,则舍此而取彼;彼缓而此急,则去彼而就此。取舍去就之间,不离于道,乃所谓权也。然则机者,仁之端也,权者,义之平也。今世俗之为说者,乃欲弃仁义而行机权,不亦反哉!夫不知机权,则无以为圣人。圣人未尝斯须不用者,机权而已矣。圣人精心审谨而后行之,故百姓万物皆赖焉。小人不知机权之道,而诬窃其名,妄行誖理,所以福禄不久而祸乱及之也。请问圣人机权之道。曰:“昔纣为玉杯象箸而箕子佯狂,卫灵公仰视蜚鸿而孔子行,是皆知机者也。”

  夫杯箸小器,饰以珠玉,未为太过,而箕子知其必亡国者,为其奢淫泰侈之渐由此始也。仰视蜚鸿,失理之细者,而孔子去之者,知其不能用圣人,而有厌怠之心,不去则大祸将至也。如此,圣人之知机,岂不伟哉!伊尹放太甲,微子去商归周,周公诛管、蔡,是皆知权者也。夫数君子,岂不知放君、畔宗、戮亲之为不善哉?诚以放君之责轻,而沦丧大业之祸重;畔宗之讥薄,而保存宗祀之孝深;戮亲之嫌小,而倾覆周室之害大。故去彼而取此也。夫太甲之初,欲败度,纵败礼,苟非苦其身体,劳其思虑,则不能变恶迁善,克终允德,成汤之业,将坠于地。伊尹躬受汤命,阿衡王家,故不得不放诸桐宫也。受为不道,自绝于天;微子不去,与之偕亡,则祖祢不祀,宗族无主,故不得不抱祭器而归周也。

  管、蔡奉废姓,伐宗国,违天命,逆人心,倾危圣辅,斵丧周室。成王幼弱,周公摄政,故不得不奋干戈、扬斧钺以治之。盖周公非自爱,而爱周室故也。向若太甲尚可谏而改,则伊尹必不放君;商受苟可辅而存,则微子必不畔宗;管、蔡犹可教而治,则周公必不戮亲。夫岂不思,诚不得已也。是以太甲曰:“惟嗣王不惠于阿衡。”伊尹作书曰:“祗尔厥辟,辟不辟,忝厥祖。”是犹以辱先为戒,未欲正言覆亡之祸,委蛇其辞以感切之也。王惟庸罔念闻。伊尹乃言曰:无越厥命以自覆。是正言祸败以耸动之也。王未克变,伊尹乃以王生而荣逸,不知劳辱,狎近小人,积习至此,非其性恶,故曰:兹乃不义,习与性成,营于桐宫,密迩先王其训,无俾世迷。言积习寖久,将成其性,及今犹可沮诎而改。此乃伊尹尽心尽力于成汤、太甲之至也。

  微子之诰曰:“商其弗或乱正四方。”言受不可复正,决必亡国,已所以当出奔,存汤后也。“父师若曰:商其沦丧,我罔为臣仆。”言商既亡,宗族俱灭,无所寄托也。又曰:“王子弗出,我乃颠隮。”言不可不行也。此微子广咨权谋轻重之审谛也。大诰曰:“肆予冲人,不卭自恤。义尔邦君,越尔多士,尹氏御事。”言今东征非为己也。《豳风》曰:“既取我子,无毁我室。”子以喻管、蔡也,室以喻周家也,言管、蔡轻而周家重也。“予羽谯谯,予尾翛翛。”言勤瘁也。“予室翘翘,风雨所漂揺,予唯音哓哓。”言三监背诞,王室阽危,故我恐惧以忧之也。此岂周公背公向私之志哉?夫圣人之用权也如此,故国家安而仁义立也。后世之人,昧锱铢之利以放逐其君,怀芥帯之嫌以屠灭其亲,而亦自比于伊、周,曰“吾用机权”,不亦诬哉!此乃乱臣贼子所以滋多也。

  ▼朋党论〔嘉祐三年五月二十三日作〕

  黄介夫作《坏唐论》五篇,以为坏唐者,非巢、温与阉竖,乃李宗闵、李德裕朋党之弊也。是诚得其本矣。虽然,介夫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彼盗贼之兴由阉竖,阉竖之横由辅相,则信然矣。噫!辅相树立私党,更相排压而不能正,又谁咎哉?夫朋党之患,不专在唐,自古有之。以尧之明,共工、骧兠相荐于朝;舜臣尧,既流共工,又放欢兠,除其邪党,然后四门穆穆,百工咸熙。仲虺数夏之恶曰:“简贤附势,实繁有徒。”武王数商之恶曰:“朋家作仇,胁权相灭。”是则治乱之世,未尝无朋党。尧舜聪明,故能别白善恶,而德业昌明;桀纣昏乱,故不能区处是非,而邦家覆亡。由是言之,兴亡不在朋党,而在昏明矣。

  《洪范》皇极曰:“无偏无诐,遵王之义。无有作好,遵王之道;无有作恶,遵王之路。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;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;无反无侧,王道正直。”周公戒成王曰:“孺子其朋,孺子其朋,其往。无若火始焰焰,厥攸灼叙,弗其绝。”是以舜诛禹父而禹为舜佐,伊尹放太甲而相之,周公放蔡叔而封蔡仲,公之至也。夫宗闵、德裕虽为朋党,由文宗实使之。文宗尝曰:“去河北贼易,去朝中朋党难。”殊不知群臣为朋党,谁之过也?由是观之,坏唐者,文宗之不明,宗闵、德裕不足专罪也。

  ▼中和论〔元丰七年十月三日作〕

  君子从学贵于博,求道贵于要。道之要,在治方寸之地而已。《大禹谟》曰: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”危则难安,微则难明。精之所以明其微也,一之所以安其危也,要在执中而已。《中庸》曰:“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。”君子之心,于喜怒哀乐之未发,未始不存乎中,故谓之中庸。庸,常也,以中为常也。及其既发,必制之以中,则无不中节,中节则和矣。是中和一物也。养之为中,发之为和,故曰:中者天下之大本也,和者天下之达道也。智者知此者也,仁者守此者也,礼者履此者也,乐者乐此者也,政者正其不然者也,刑者威其不从者也。合而言之谓之道。道者,圣贤之所共由也。岂惟人哉?天地之所以生成万物,靡不由之,故曰: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

  孔子曰:“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”故曰:道不可须臾离,可离非道也。孔子曰:“中庸之为德也,其至矣乎,民鲜久矣。”又曰:“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,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。日月至焉者,斯已贤矣。”以是观之,能久于中庸者盖鲜矣。孔子曰:“智者乐,仁者寿。”盖言知夫中和者,无入而不自得,能无乐乎?守夫中和者,清明在躬,志气如神,能无寿乎?《小雅》曰:“乐只君子,邦家之基。乐只君子,万寿无期。”又曰:“乐只君子,邦家之光。乐只君子,万寿无疆。”盖言君子有中和之德,则邦家安荣,既乐且寿也。孔子曰:“克己复礼为仁。”盖言礼者中和之法,仁者中和之行,故得礼斯得仁矣。

  孔子闲居曰:“无声之乐,志气不违,以至于气志既起。”《乐记》曰:“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,以至于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。”盖言乐以中和为本,以钟鼓为末也。商颂曰:“不竞不絿,不刚不柔,敷政优优,百禄是遒。”盖言政以中和为美也。大雅曰:“惠此中国,以绥四方。无纵诡随,以谨无良。”盖言刑以中和为贵也。子曰:“饭蔬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。”又曰:“回也,一箪食,一瓢饮,不改其乐。”《扬子》曰:“纡朱怀金之乐也外,颜氏子之乐也内。”盖言圣贤内守中和,虽幽隐贫贱,不失其乐也。刘康公曰:“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谓命也。能者养之以福,不能者败以取祸。”

  《中庸》曰:“大德者必得其寿。”盖言君子动以中和为节,至于饮食起居,咸得其宜,则阴阳不能病,天地不能夭,虽不导引服饵,不失其寿也。孟子曰: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夫志,气之帅也;气,体之充也。志至焉,气次焉。故孟子养德,以气言之。盖能谨守中和之志,不以喜怒哀乐乱其气,则志平气顺,德日新矣。故曰:“持其志,无暴其气。”及夫德之成也,沛然不息,确然不动,挺然不屈,故曰“其为气也,至大至刚,以直养而无害。”不有道义以充其内,能如此乎?故曰:“配义与道,无是,馁也。”凡人为不善,能欺天下之人,不能欺其心,虽忌而行之,于其心不能无蒂芥焉,然则浩然之气不存矣,故曰:“行有不慊于心,则馁矣。”君子优游从容以养其气,虽不敢忽忘,亦不正以为事,欲其速成,故曰“必有事焉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长”也。操之则存,舍之则亡,久而无怠,然后自得之,此其所以难言也。

  《扬子》曰:“藏心于渊,美厥灵根。”君子存神于内,应务于外,虽往来万变,未尝失其所守,是以百骸治而德本植焉,故曰神不外也。志之所至,气必辅之,君子乘之以为善,小人乘之以为恶,故曰:气者,所适善恶之马也。君子守中和之心,养中和之气,既得其乐,又得其寿,夫复何求哉?孔子曰:“狂者进取。”又曰:“吾党之小子狂简,斐然成章。”如光之谓矣。虽然,此皆纂述圣贤之言,非取诸胸臆也。夫道犹的也,射者莫不志于的,其中否则未可知也,必俟有道者乃能裁之。

  ▼才德论〔庆历五年作〕

  世之所谓贤者何哉?非才与德之谓邪?二者殊异,不可不察。所谓才者存诸天,德者存诸人。智愚勇怯,才也。愚不可强智,怯不可强勇,四者有常分而不可移,故曰存诸天。善恶逆顺,德也。人苟弃恶而取善,变逆而就顺,孰御之哉?故曰存诸人。譬之于物,金可以为钟,可以为鼎,玉可以为珪,可以为璧,此存诸人者也。玉不可以为钟鼎,金不可以为珪璧,此存诸天者也。存诸天者,圣人因而用之;存诸人者,圣人教而成之。虽然,自非上圣,必有偏也。厚于才者,或薄于德;丰于德者,或杀于才。钧之不能两全,宁舍才而取德。昔者酆舒有三隽才,恃之而不务德,晋灭之。智宣子将以瑶为后,智果曰:“不如宵也。瑶之贤于人者五,其不逮者一也。美须长大则贤,射御足力则贤,技艺毕给则贤,巧文辩慧则贤,强毅果敢则贤,如是而甚不仁。以其五贤陵人,而以不仁行之,智宗必灭。”宣子弗听,智氏果亡。故曰:宁舍才而取德。抑又闻之,为国家者,进取莫若才,守成莫若德。进取不以才则无功,守成不以德则不久。

  陈平,贪污之人也,韩信,无耻之士也,樊哙屠者,而郦食其酒徒也,天下之至贱无行者也,然其才皆有过人者,汉祖举而用之,故蹶秦仆项而卒兼天下也。

  魏国置相而用田文,吴起不悦,与之论功。田文曰:“我战斗治民皆不如子,若主幼国危,大臣未附,百姓不信,当是时属之子乎?属之我乎?”吴起乃谢曰:“属之子矣。”此言田文无他技能,唯忠厚可信也。夫有德者必不反其君,故可以托六尺之孤,寄百里之命,为社稷臣。有才者不必忠信,故以羁策御之,而为德者役也。然则德者掌也,才者指也,掌亡则指不可用矣。是故民者田也,国者苗也,才,耒耜也,德,膏泽也。进取不以才,犹无耒耜而耕也,虽勤灌溉,不能生矣;守成不以德,犹既种而无膏泽也,苗槁无日矣。故人主利其耒耜,以垦治其民,而封殖其国,又引膏泽以溉之,使其本根深固而枝叶葰茂。故子孙谨守其畔,获而食之而已,复何为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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