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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第六十七 记二、传


  ▼北京韩魏公祠堂记

  没而祠之,礼也。由汉以来,牧守有惠政于民者,民或为之生祠,虽非先王之制,皆发于人之去思,亦不可废也。然年时浸远,人浸忘之。惟唐狄梁公为魏州刺史,属契丹寇河北,梁公省彻战守之备,抚绥雕弊之民,民安而虏自退。魏人祠之,至今血食。

  熙宁初,河北水溢,地大震,官寺民居荡覆者太半。诏以淮南节度使、司徒兼侍中韩魏公为河北安抚使、判大名府兼北京留守。公既爱民如爱子,治民如治家,去其疾,忘己之疾,闵其劳,忘己之劳。未几,居者以安,流者以还,饥者以充,乏者以足。群心既和,岁则屡丰。在魏五年,徙判相州。魏人涕泣遮止,数日乃得去。魏人思公而不得见也,相与立祠于熙宁禅院,塐公像而事之。

  后二年,公薨于相州。魏人闻之,争奔走哭祠下,云合而雷动,连日乃稍息。自是每岁公生及违世之日,皆来致祠,作佛事,未尝少懈。噫!公之德及一方,功施一时者,魏人固知之矣;至于德及海内,功施后世者,亦尝知之乎?公为宰相十年,当仁宗之末,英宗之初,朝廷多故,公临大节,处危疑,苟利国家,知无不为,若湍水之赴深壑,无所疑惮。或谏曰:“公所为如是,诚善,万一蹉跌,岂惟身不自保,恐家无处所,殆非明哲之所尚也。”

  公叹曰:“此何言也!”凡为人臣者,尽力以事君,死生以之,顾事之是非何如耳。至于成败,天也,岂可豫忧其不成,遂辍不为哉!”闻者愧服。其忠勇如此。故能光辅三后,济大难,使中外之人餔啜嬉游自若,曾无惊视倾听窃语之警,坐置天下于太宁,公之力也。

  呜呼!公与狄梁公皆有惠政于魏,故魏人祠之。然其为远近所遵慕,年时虽远而不毁,非有大功于社稷,为神祇所相祐,能如是乎?况梁公之功显,天下皆知之;魏公之功隐,天下或未能尽知也。然则魏公不又贤乎?宜其与梁公之祠并立于魏,享祀无穷。公薨后九年,魏人以状抵西京,俾光记,将刻于石。窃惟梁公二碑,乃李邕、冯宿之文,光实何人,敢不自量?顾魏人之美意不可抑,又欲以其所未知者谂之,故不敢辞。

  时元丰七年六月丙戌,涑水司马光记。

  ▼范景仁传

  范景仁,名镇,益州华阳人。少举进士,善文赋,场屋师之。为人和易修敕,故参知政事薛简肃公、端明殿学士宋景文公皆器重之。补国子监生及贡院奏名,皆第一。故事,殿廷唱第过三人,则为奏名之首者,必抗声自陈以祈恩。虽考校在下,天子必擢寘上列。以吴春卿、欧阳永叔之耿介,犹不免从众。景仁独不然,左右与并立者屡趣之使自陈,景仁不应。至七十九人,始唱名及之,景仁岀拜,退就列,讫无一言,众皆服其安恬。自是始以自陈为耻,旧风遂绝。

  释褐新安主簿。到官数旬,时宋宣献公留守西京,不欲使与下吏共劳辱,召置国子监,使教诸生。秩满,又荐于朝,为东监直讲。未几,宋景文公奏同修唐书,又用参知政事王公荐,召试学士院。诗用“彩霓”字,学士以沈约郊居赋“雌霓连蜷”,读“霓”为入声,谓景仁为失韵,由是除馆阁校勘。殊不知约赋但取声律便美,非霓不可读为平声也。当时有学者皆为景仁积郁,而景仁处之晏然不自辩。为校勘四年,应迁校理。

  丞相庞公荐景仁有美才,不汲汲于进取,特除直秘阁。未几,以起居舍人知谏院。仁宗性宽仁,言事者竸为激讦以采名,或缘爱憎污人以帷箔不可明之事。景仁独引大体,自非关朝廷安危,击生民利病,皆阔略不言。陈恭公为相,嬖妾张氏笞杀婢,御史劾奏,欲逐去之,不能得,乃诬之云:“私其女。”景仁上言:“朝廷设台谏官,使之除谗慝也。审如御史所言,则执中可斩;如其不然,御史亦可斩。”御史怒,共劾景仁,以为阿附宰相。景仁不顾,力为辨其不然,深救当时之弊,识者韪之。

  仁宗即位三十五年,未有继嗣。嘉祐初,暴得疾,旬日不知人,中外大小之臣,无不寒心,而畏避嫌疑,相倚仗,莫敢发言。景仁独奋曰:“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?舍此不言,顾惟抉擿细微以塞职,是真负国,吾不忍也。”即上言:“太祖舍其子而立太宗,周王既薨,真宗取宗室子养之宫中。陛下宜为宗庙社稷计,早择宗室贤者,优其礼数,试之以政,与图天下之事,以系天下人心。”章累上,寝不报。

  景仁因阖门家居,自求诛谴。执政或谕以奈何效干名希进之人,景仁上执政书言:“继嗣不定,将有急兵,镇义当死朝廷之刑,不可死乱兵之下。此乃镇择死之时,尚安暇顾干名希进之嫌,而不为去就之决哉?”又奏称:“臣窃原大臣之意,恐行之而事有中变,故畏避而为容身之计也。万一兵起,大臣家族首领顾不可保,其为身计亦已疏矣。就使事有中变而死陛下之职,与其死于乱兵,不犹愈乎?乞陛下以臣此章示大臣,使其自择死所。”闻者为之股栗。

  寻除兼侍御史知杂事,景仁固辞不变,乞解言职就散地。执政复谕以“上之不豫,诸大臣亦尝建此策,今奸言已入,为之甚难。”景仁复上执政书云:“但当论事之是非,不当问其难易。况事早则济,缓则不及,此圣贤所以贵机会也。诸公谓今日难于前日,安知它日不难于今日乎?谓今日奸言已入不可弭,他日可弭乎?”凡见上面陈者三,奏章者十有七,朝廷不能夺,乃罢谏职,改集贤殿修撰。顷之,拜知制诰,迁翰林学士。英宗即位,中书奏请追尊濮安懿王,事下两制议,以为宜称皇伯,高官大国,极其尊荣,大迕执政意。更下尚书省集百官议之,意朝士必有迎合者。

  既而台谏争上言:“为人后者为之子,不得顾私亲。今陛下既为仁宗后,若复推尊濮王,是贰统也,殆非所以报仁宗之盛德。”众论鼎沸,执政欲缓其事,乃下诏罢百官集议,曰:“当令礼官检详典礼以闻。”景仁时判太常寺,即具列为人后之礼及汉、魏以来论议得失,悉奏之,与两制、台谏议合。执政怒,召景仁诘责之曰:“诏书云当令检详,奈何遽列上邪?”景仁曰:“有司得诏书,不敢稽留,即以闻,乃其职也。奈何更以为罪乎?”会宰相迁官,景仁当草制,坐失于考按,不合故事,加侍读学士,出知陈州。今上即位,复召还翰林。王介甫参知政事,置三司条例司,变更祖宗法令,专以聚敛为务,斥逐忠直,引进奸佞。景仁上疏极言其不可,朝廷不报。景仁时年六十三,因上言:“即不用臣言,臣无颜复居位食禄,愿听臣致仕。”章累上,语益切直。

  介甫大怒,自草制书,极口丑诋,使以本官户部侍郎致仕,凡所应得恩例,悉不之与。于是当时在位者皆自愧,景仁名益重于天下。介甫虽诋之深,人更以为荣焉。景仁既退居,有园第在京师,专以读书赋诗自娱。客至,无贵贱皆野服见之,不复报谢。故人或为具召之,虽权贵不拒也,不召则不往见之。或时乘兴出游,则无远近皆往。尝乘篮舆归蜀,与亲旧乐饮,赈施其贫者。周览江山,穷其胜赏,期年然后返。年益老而视听聪明,支体尤坚疆。呜呼!向使景仁枉道希世,以得富贵,蒙屈辱,任忧患,岂有今日之乐邪?则景仁所失甚少,所得殊多矣。诗云:“恺悌君子,神所劳矣。”又曰:“乐只君子,遐不眉寿。”景仁有焉。

  客有问今世之勇于迂叟者,叟曰:“有范景仁者,其为勇,人莫之敌。”客曰:“景仁长仅五尺,循循如不胜衣,奚其勇?”叟曰:“何哉?而所谓勇者,而以瞋目裂眦、发上指冠、力曳九牛、气陵三军者为勇乎?是特匹夫之勇耳,勇于外者也。若景仁,勇于内者也。自唐宣宗以来,不欲闻人言立嗣,万一有言之者,辄切齿疾之,与倍畔无异。而景仁独唱言之,十余章不已,视身与宗族如鸿毛。后人见景仁无恙,而继为之者则有矣。然景仁者,冒不测之渊,无勇者能之乎?”

  人之情孰不畏天子与执政?亲爱之至隆者,孰若父子?执政欲尊天子之父,而景仁引古义以争之,无勇者能之乎?禄与位皆人所贪,或老且病,前无可冀,犹恋恋不忍舍去,况景仁身已通显,有声望,视公相无跬步之远,以言不行,年六十三即拂衣归,终身不复起,无勇者能之乎?凡人有所不能,而人或能之,无不服焉。如吕献可之先见,范景仁之勇决,皆余所不及也。余心诚服之,故作《范景仁传》。

  ▼圉人传

  汧侯有马悍戾不可乘服,以为无用,将弃之野。爱其疾足,募有能驯之者,禄以百金。有圉人叩门而告曰:“臣能驯之。”汧侯使养马数月,马益调服,步骤缓速,折还左右,唯人所志。汧侯喜,赏以百金之禄,拜为圉师。众驺疾之,谒于侯曰:“侯马今驯矣,彼何功而徒费侯金?臣请代之。”侯逐圉人。居数月,马复悍戾如故。侯乃召圉人而谢曰:“子能使悍马驯,子去而马复悍,敢问何术也?”

  对曰:“臣贱夫也,不知异术,而唯养马之知。夫马太肥则陆梁,太瘠则不能任重,策之急则骇而难驯,缓则不肯尽力。善为圉者,渴之饥之,饮之秣之,视其肥瘠而丰杀其菽粟,缓之以尽其材,急之以禁其逸,鞭策以警其怠,恩渥以驯其心,使之得其宜适而不劳,亦不使有遗力焉。其术甚微,得于心,应于手,已不能传之于人,人亦不能从己传也。如此,故马之材在马,马之性在我,虽悍戾,何伤哉!”

  汧侯曰:“善。”圉人曰:“是术也,岂特养马而已,抑治国亦犹是也。夫材智之士,治国者之悍马也,舍之则不能以兴功叶,御之不以道,则不获其利,而桀点不可制。故明君者,能用材智之士,而以爵禄赏罚御之。是以爵太高则骄,禄太丰则墯。骄墯之臣,虽有智力,君不得而使也。制之急,则不得尽其能;制之缓,则不肯宣其用。不任恩渥,一驱之以威,则愁怨而离心。故明君者,节其爵禄,裁其缓急,恩泽足以结其心,威严足以服其志,则生死贵贱之命在于君矣。虽僄悍,何忧哉!”汧侯悦,位为上卿,任以国政,用其术推而行之,汧国大治。

  ▼张行婆传

  行婆张氏,潍州昌乐人,父为虎翼军校。张氏生七年,继母潜使侩者鬻之给其父,云失之。父哭之,一目失明,由是落军籍为民。侩者鬻于故尚书左丞范公家,字曰菊花,范氏以媵其女,适泗州人三班借职全士则。张氏勤谨,其主家爱之。与父别凡二十一年,一旦遇之于范氏之门而识之,遂辞范氏,与父俱归。父怒继母,欲欧而逐之。张氏曰:“儿非母不得入贵人家,母乃有德于儿,又何怨焉?今赖天之力,得复见父,若儿归而母逐,儿何安焉?”父乃止。父时年且八十,无他子,家甚贫,鬻薪为业。昌乐有故田园,为人所据,张氏乃与父母归乡里,讼于州而得之。未几,父卒,张氏养继母尽子道。母老不能行,所适稍远,则张氏负之。

  母卒,张氏嫁为里民王祐妻,生一男二女。祐早卒,诸孤皆幼,张氏鞠之,不从人。既长,毕婚嫁,乃谓其子曰:“吾素乐浮屠法,里中有古寺,废已久,吾当帅里人修之,弃家处其中,不复为尔母矣。”里人闻之,争助以财。不日立堂殿厨庑,塑绘佛像,营储峙皆备。每戒其子,母得至寺,曰:“寺有众人之财,将以兴佛事,吾一毫不敢私也。汝来,使吾无以自明。”全士则之妺,余嫂也。元丰中,张氏自潍之泗省全氏,又自泗之陕省余嫂,徒步数千里,曰:“吾故时主家,不可忘也。”

  嫂,置诸园门之旁,独处一室,日一蔬食,读佛书。每与女仆语,专诲以忠勤,有不受而诟之者,辄拜谢不与校。遇劳辱之事,则以身先之,与之钱刀衣服,固辞,强之,不得已,辞多受少。见尺薪寸帛不忍弃,必拾以归,爱之如己物。女仆之幼者,则为之栉沐纫缝,视之如已女。至于猴犬,饮食以时,无不驯服。张氏去,辄数日悲呜不食。余熟察其所为而异之,因谕之曰:“妪已老,幸有子,不与之居以终其身,而栖栖汲汲,周游四方,何为乎?”张氏曰:“凡学佛者,先应断麦。彼虽吾子,久已舍之,不复思也。”

  呜呼!世之服儒衣冠、读《诗》《书》,以“君子”自名者,其忠孝廉让能如张氏者几希,岂得以其微贱而忽之邪?闻其风者,能无怍乎?向使生于刘子政之前,使子政得而传之,虽古列女,何以尚之?惜乎为浮屠所蔽,不得入于礼义之塗。然其处心有可重者,余是敢私记之。

  ▼猫虪传

  仁义,天德也。天不独施之于人,凡物之有性识者咸有之,顾所赋与有厚薄耳。余家有猫曰虪,每与众猫食,常退处干后,俟众猫饱尽去,然后进食之,有复还者,又退避之。他猫生子多者,虪辄分置其栖,与己子并乳之,爱视踰于已子。有顽猫不知其德于已,乃食虪之子,虪亦不与校。家人以《白泽图》云:“畜自食其子不祥”,见虪在旁,以为共食之,痛棰而斥之,以畀僧舍。僧饲之不食,匿窦中近旬日,饿且死,家人怜而返之,至家然后食。家人每得穉猫,辄令虪母之。尝为它猫子搏犬,犬噬之几死,人救获免。后老且病,不复执鼠,于家为长物。余不忍弃,常自饲之。及死,余命贮簏中,瘗于西园,时元丰七年十月甲午也。自生至死,近二十年。

  昔韩文公作犹相乳说,以为北平王之德,感应召致。及余家有虪,乃知物性各于其类,自有善恶,韩子之说,几于謟耳。嗟乎!人有不知仁义,贪冒争夺,病人以利己者,闻虪所为,得无愧哉?司马相如称物有同类而殊能者,故力称乌获,捷言庆忌。人诚有之,兽亦宜然。昔余通判郓州,有猫曰山宾,生数月,遇鼷得巨鼠,方食之,前与鼷斗啮,鼷走,夺鼠以归。后因污余书,余以畀都监常鼎,始絷之,跳掷高数尺,不可牵制,乃囊盛以授之。两廨相距二里许,后数日,山宾复来归,余又囊以授之,鼎命婢牢絷之。山宾既识路,即时归,绳约满身。鼎责群婢曰:“汝曹虽为人,曾不及彼猫一心于其主。”余以既畀之,不可复留,卒囊以授之,遂不复归,不知其为死为生也。山宾非虪之比,余独嘉其不忘旧主,故录之,附于虪传之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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