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司马光 > 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 | 上页 下页 |
卷第七十一 论二 |
|
▼功名论 自古人臣有功者谁哉?愚以为人臣未尝有功,其有功者,皆君之功也。何以言之?夫地有草木,天不雨露之,则不能以生;月有光华,日不照望之,则不能以明;臣有事业,君不信任之,则不能以成。此自然之道也。古者大国不过百里,小国半之,然皆有贤卿大夫以辅佐其君,大者以王,小者以霸,下者犹能保其社稷,世数十传而不绝。由是观之,天下乌有无士之国哉?患在人主知之不明,用之不固,信之不专耳。如是,则人臣虽有才智而不得施,虽有忠信而不敢效,人主徒忧劳于上,欲治而愈乱,欲安而愈危,欲荣而愈辱矣。然则人主有贤不能知,与无贤同;知而不能用,与不知同;用而不能信,与不用同。不用贤而求功业之美,名誉之白,难矣。 昔百里奚,虞人也,由余戎人也,商鞅魏人也,而用于秦;苗贲皇、申公巫臣,楚人也,而用于晋;伍员,楚人也,而用于吴;韩信、陈平、项羽之人也,而用于汉。是五国者,非无贤人也,主不能知,而驱之以资敌国,此所谓有贤不能知,与无贤同也。 齐构公见郭氏之虚,问于野人曰:“郭何故亡?”对曰:“以其善善而恶恶。”公曰:“善善而恶恶,国所以兴也,而亡何故?”对曰:“善善而不能行,恶恶而不能去,所以亡也。”公归,以告管仲。管仲曰:“君与其人俱来乎?”曰:“否。”管仲曰:“君亦一郭氏也。”公乃召而官之。齐景公待孔子曰:“若季氏则吾不能,以季、孟之间待之。”齐王欲中国而授孟子室,养孟子以禄万钟,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矝式。是二君者,非不知孔、孟之为圣贤也,不能行其道,而徒欲尊之以为名,是以孔、孟以为不义而不留也。《洪范》曰:“凡厥正人,既富方谷。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,时人斯其辜。”此所谓知贤不能用,与不知同也。 乐毅为燕伐齐,下七十余城,燕王疑之,使骑刧代将田单诈骑劫而败之,尽失齐地。廉颇为赵将,拒秦,久而不战,赵王疑之,使赵括代将。白起击赵括而虏之,坑其卒四十万。项羽用范增谋,强霸诸侯,围汉王荥阳,几拔矣,闻汉之反间而疑之,范增怒去,而项羽卒为汉擒。夫驾车者,既服骐骥矣,又以驽马参之,欲其并驱而前,不可得也。 艺田者既树嘉谷矣,又以稂莠杂之,欲其并生而茂,不可得也。为国者既置贤才矣,又以小人间之,欲其并立而冶,不可得也。是故宓子贱为单父宰,辞于君,请君之近史二人与之俱。至官,使二史书,方书,辄掣其肘,书不善,则从而怒之。二史患之,辞请归,以告鲁君。鲁君以问孔子,孔子曰:“宓不齐,君子也,其才任王霸之佐,屈节治单父,将以自试也。意者以此为谏乎?”公寤,太息而叹曰:“此寡人之不肖,寡人乱宓子之政而责其善者数矣。微二史,寡人无以知其过;微夫子,寡人无以自寤。”遽发所爱之使告宓子曰:“自今以往,单父非吾有也。从子之制,有便于民者,子决为之,五年一言其要。”宓子遂得行其政,而单父大治。大禹谟曰:“任贤勿贰,去邪勿疑,疑谋勿成,百志惟熙。”《荀子》曰:“人主有六患:使贤者为之,则与不肖规之;使智者虑之,则与愚者论之;使修士行之,则与污邪之人疑之。虽欲成立,得乎哉?譬之是犹立直木而恐其影之枉也,惑莫大焉。”《语》曰:“好女之色,恶者之孽也;公正之士,众人之痤也。” 修乎道之人,污邪之贼也。今使污邪之人论其怨贼,而求其无偏,得乎哉?譬之是犹立枉木而求其影之直也,乱莫大焉。噫!人主苟不知其贤则已矣,已审知其贤,授之以政,而复疑之,何哉?凡忠直之臣,行其道于国家,则必与夫天下之奸邪为怨敌矣。非喜与之为怨也,不与之为怨,则君不尊,国不治,功不立也。以一人之身,日与天下之奸邪为怨,更进迭毁于君前,而君不能决,兼听而两可之,如是,则忠直之臣求欲无危,不可得也。君子非爱死而不为也,知其身死而功不立,奸邪愈炽,忠良愈恐,政治愈乱,国家愈危也。是以君子难进易退,辞贵就贱,被发佯狂,逃匿山林者,以此故也。此所谓用贤不能专,与不用同也。明主为之不然,审求天下之大贤而亟用之,专信之,举社稷百姓而委属之,虽有至亲,不能夺也;虽有至贵,不敢争也;虽有谗巧,不能间也。确然若胶漆之相合,视其际而不可得见也。然后贤者得竭其心而施其才,不忧怨贼之口,不惧猜嫌之迹。人主端拱无为,享其功利,收其荣名而已矣。古之圣帝明王,用此道而光宅四海,长育万物,功如天地,名若日月者多矣,固不待称引而知也。请言其时近而道卑者。 昔齐桓公得管仲,三薫而三浴之,解其缧绁,置以为相。鲍叔,桓公之傅也,避太宰之位而安随其后。国子、高子,天子之守卿也,人率五卿而听其政令,况其余四境之内,上下之人,其孰敢不战战栗栗,从桓公而贵信之?是以能九合诸侯,一正天下,为五霸首也。陈平,楚之亡将也,汉高祖得之,使典护诸将。绛、灌之属尽害之,高祖以平为护军中尉,尽监护诸将,诸将乃不敢言。韩信,亡卒也,高祖用萧何一言,拔诸行伍之中,以为大将,诸将皆惊而不敢争也。是以五年之中,灭项羽,定天下,创业垂统,四百岁而不绝。 蜀先主与关羽、张飞布衣之友,周旋艰险,恩若兄弟。一旦得诸葛孔明,待之过于关、张关、张不说。先主曰:“孤之有孔明,犹鱼之有水,愿诸君勿复言。”是以能起于败亡之中,保有一方,与魏吴为敌国。符求固得王景略于处士,以为丞相。贵戚大臣有害之者,永固辄杀之。谓太子宏及长乐公丕曰:“汝事王公如事我也。”是以能东取燕,西取凉,南取襄阳,北取拓跋,奄有中原,几平海内。 此五臣者,从今日视之,皆英杰之才也。向使四君知之不明,用之不固,信之不专,则管仲醢于齐庭,陈平穷于户牖,韩信饿于淮阴,诸葛孔明老于隆中,王景略死于华山,名氏埋灭,不可复知,乌有晔晔功烈施于后世如此哉?是以大雅云:“徐方既同,天子之功。”晋平公问叔向曰:“齐桓公之霸,君之力乎?臣之力乎?”叔向曰:“管仲善制割,隰朋善削缝,宾胥无善纯缘,桓公知衣而已,亦其臣之力也。”师旷曰:“管仲善断割之,隰朋善煎熬之,宾胥无善齐和之。羮已熟矣,奉而进之,而君不食,谁能强之?亦其君之力也。”魏文侯使乐羊将而攻中山,三年而拔之。返而论功,文侯示之谤书一箧,乐羊再拜稽首曰:“此非臣之功,主君之力也。”由是言之,人臣不能立功,凡有功者,皆其君之功也。 ▼机权论 世之命机权也妄,故作机权论以辨之。机者,弩之所以发矢者也。机正于此,而的中于彼,差之至微,失之甚远,故圣人之用机也似之。《易》曰:“机者,动之微,吉之先见者也。”又曰:“君子见几而作,不俟终日。”然则机者,事之未著,萌牙端兆之时,圣人眇然见之,能去祸而取福,迎吉而御凶,所以为神也。圣人之所慎,无过机者,故曰“兢兢业业,一日二日万机”也。权者,铨也,所以平轻重也。圣人之用权也,必将校轻重,商缓急。彼重而此轻,则舍此而取彼;彼缓而此急,则去彼而就此。取舍去就之间,不离于道,乃所谓权也。 然则机者,仁之端也;权者,义之平也。今世俗之为说者,乃欲弃仁义而行机权,不亦反哉!夫不知机权,则无以为圣人。圣人未尝斯须不用者,机权而已矣。圣人精心审谨而后行之,故百姓万物皆赖焉。小人知机权之道,而诬窃其名,妄行誖理,所以福禄不久而祸乱及之也。 “请问圣人机权之道。”曰:“昔纣为玉柸象箸,而箕子佯狂,卫灵公仰视蜚鸿,而孔子行,是皆知讥者也。夫柸箸小器,饰以珠玉,未为大过,而箕子知其必亡国者,为其奢淫泰侈之渐由此始也。仰视蜚鸿,失理之细者,而孔子去之者,知其不能用圣,而有厌怠之心,不去则大祸将至也。” 如此,圣人之知机,岂不伟哉!伊尹放太甲,微子去商归周,周公诛管、蔡,是皆知权者也。夫数君子,岂不知放君、畔宗、戮亲之为不善哉?诚以放君之责轻,而沦丧大业之祸重;畔宗之讥薄,而保存宗祀之孝深;戮亲之嫌小,而倾覆周室之害大。故去彼而取此也。夫太甲之初,欲败度,纵败礼,苟非苦其身体,劳其思虑,则不能变恶迁善,克终允德,成汤之业,将坠于地。伊尹躬受汤命,阿衡王家,故不得不放诸桐宫也。受为不道,自绝于天,微子不去,与之偕亡,则祖祢不祀,宗族无主,故不得不抱祭器而归周也。 管、蔡奉废姓,伐宗国,违天命,逆人心,倾危圣辅,斵丧周室。成王幼弱,周公摄政,故不得不奋干戈、扬斧钺以治之。盖周公非自爱,而爱周室故也。向若太甲尚可谏而改,则伊尹必不放君;商受苟可辅而存,则微子必不畔宗;管葵犹可教而治,则周公必不戮亲。夫岂不思,诚不得以已也。是以《太甲》曰:“惟嗣王不惠于阿衡。”伊尹作书曰:“祗尔厥辟,辟不辟,忝厥祖。”是犹以辱先为戒,未欲正言覆亡之祸,委蛇其辞,以感切之也。 王惟庸罔念闻。伊尹乃言曰:“无越厥命以自覆。”是正言祸败以耸动之也。王未克变,伊尹乃以王生而荣逸,不知劳辱,狎近小人,积习至此,非其性恶,故曰:“兹乃不义,习与性成,营于桐宫,其训无俾世迷。”言积习浸久,将成其性,及今犹可沮诎而改,此乃伊尹尽心尽力于成汤、太甲之至也。《微子之诰》曰:“商其弗或乱正四方。”言受不可复正史,必亡国已,所以当出奔存汤后也。“父师若曰:商其沦丧,我罔为臣仆。”言商既亡,宗族俱灭,无所寄托也。又曰:“王子弗出,我乃颠跻。”言不可不行也。此微子广咨谋、权轻重之审谛也。 《大诰》曰:“肆子冲人,不卬自恤。义尔邦君,越尔多士,尹氏御事。”言今东征非为已也。《豳风》曰:“既取我子,无毁我室。”子以喻管、蔡也,室以喻周家也,言管、蔡轻而周家重也。曰:“子羽谯谯,子尾翛翛。”言勤瘁也。“予室翘翘,风雨所漂揺,予唯音哓哓。”言三监背诞,王室阽旎,故我恐惧以忧之也。此岂周公背公向私之志哉?夫圣人之用权也如此,故国家安而仁义立也。后世之人,昧锱铢之利以放逐其君,怀芥蒂之嫌以屠灭其亲,而亦自比于伊、周,曰“吾用机权”,不亦诬哉!此乃乱臣贼子所以滋多也。 ▼朋党论 黄介夫作《坏唐论》五篇,以为坏唐者,非巢、温与阉竖,乃李宗闵、李德裕朋党之弊也。是诚得其本矣。虽然,介夫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彼盗贼之兴由阉竖,阉竖之横由辅相,则信然矣。噫!辅相树立私党,更相排压而不能正者,又谁咎哉?夫朋党之患,不专在唐,自古有之。以尧之明,共工、欢兜相荐于朝;舜臣尧,既流共工,又放欢兜,除其邪党,然后四门穆穆,百工咸熙。仲虺数夏之恶曰:“简贤附势,实繁有徒。”武王数商之恶曰:“朋家作仇,胁权相灭。”是则治乱之世,未尝无朋党。尧、舜聪明,故能别白善恶,而德业昌明;桀、纣昏乱,故不能区处是非而邦家覆亡。由是言之,兴亡不在朋党,而在昏明矣。 《洪范·皇极》曰:“无偏无陂,遵王之义。无有作好,遵王之道。无有作恶,遵王之路。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。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。无反无侧,王道正直。”周公戒成王曰:“孺子其朋,孺子其朋,其往无若火始焰焰,厥攸灼叙弗其绝。”是以舜诛禹父而禹为舜佐,伊尹放太甲而相之,周公放蔡叔而封蔡仲,公之至也。夫宗闵、德裕虽为朋党,由文宗实使之。文宗尝曰:“去河北贼易,去朝中朋党难。”殊不知群臣为朋党,谁之过也。由是观之,坏唐者,文宗之不明,宗闵、德裕不足专罪也。 ▼三勤论 扬子曰:“民有三勤:政善而吏恶,一勤也;吏善而政恶,二勤也;政吏骈恶,三勤也。”愚谓勤民者一,未尝有三也。何则?吏者,民之司命,吏良则民斯逸矣。未有吏善而政恶者也,亦未有政善而吏恶者也。度吏之材而任之者,君之政也;形民之力而用之者,吏之政也。吏苟得人,安有谷人不足于昼,丝人不足于夜者乎?故为人君者,谨于择吏而已矣,它奚足事哉? ▼管仲小器论 孔子称:“管仲之器小哉!”先儒以为管仲得君如此,不勉之以主,而仅止于霸,此其所以为小也。愚以为周天子尊,而管仲勉齐桓公以王,是教之篡也。此管仲所耻而不为,孔子顾欲其为之邪?夫大人者,顾时不用则已,用则必以礼乐正天下,使纲纪文章粲然有万世之安,岂直一时之功名已邪?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禹迹所及,冠带所加,未能使之皆率识也,而偃然自以天下为莫已若也。朱纮而镂簋,反坫而三归,此其器岂不小哉!扬子曰:“大器其犹规矩准绳乎?先自治而后治人。”斯言得之矣。 ▼荀息论 晋献公使荀息传奚齐,荀息曰:“臣竭其股肱之力,不济,则以死继之。”及里克杀奚齐,荀息死之。君子曰:“《诗》所谓‘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。斯言之玷,不可为也’,荀息有焉。”杜元凯以为荀息有此诗人重言之义。以愚观之,元凯失左氏之意多矣。彼生与君言,死而背之者,是小人穿窬之行,君子所不讥也。夫立嫡以长,正也。献公溺于嬖宠,废长立少,荀息为国正卿,君所倚信,不能明白礼义,以格君心之非,而遽以死许之,是则荀息之言,玷于献公未没之前,而不可救于已没之后也。然则左氏之志,所以贬荀息,而非所以为褒也。 ▼致知在格物论 人之情莫不好善而恶恶,慕是而羞非。然善且是者盖寡,恶且非者实多。何哉?皆物诱之也,物迫之也。桀纣亦知禹、汤之为圣也,而所为与之反者,不能胜其欲心故也。盗跖亦知颜、闵之为贤也,而所为与之反者,不能胜其利心故也。不轨之民,非不知穿窬探囊之可羞也,而冒行之,驱于饥寒故也。失节之臣,亦非不知反君事雠之可愧也,而忍处之,逼于刑祸故也。况于学者,岂不知仁义之美,廉耻之尚哉?斗升之秩,锱铢之利诱于前,则趋之如流水,岂能安展禽之黜,乐颜子之贫也?动色之怒,毫末之害迫于后,则畏之如烈火,岂能守伯夷之饿,徇比干之死乎? 如此,则何暇仁义之思、廉耻之顾哉?不惟不思与不顾也,抑亦莫之知也。譬如逐兽者不见泰山,弹雀者不觉露之沾衣也。所以然者,物蔽之也。故水诚清矣,泥沙汨之,则俛而不见其影;烛诚明矣,举掌翳之,则咫尺不辨人眉目。况富贵之汨其智,贫贱之翳其心哉!惟好学君子为不然。己之道诚善也,是也,虽茹之以藜藿如梁肉,临之以鼎镬如茵席;诚恶也,非也,虽位之以公相如塗泥,赂之以万金如粪壤。如此,则视天下之事,善恶是非,如数一二,如辨黑白,如日之出,无所不照,如风之入,无所不通,洞然四达,安有不知者哉?所以然者,物莫之蔽故也。于是依仁以为宅,遵义以为路,诚意以行之,正心以处之,修身以帅之,则天下国家何为而不治哉? 《太学》曰:“致知在格物。”格犹扞也,御也。能扞御外物,然后能知至道矣。郑氏以格为来,或者犹未尽古人之意乎? ▼葬论 葬者,藏也。孝子不忍其亲之暴露,故敛而藏之。赍送不必厚,厚者有损无益,古人论之详矣。今人葬不厚于古,而拘于阴阳禁忌则甚焉。古者虽卜宅卜日,盖先谋人事之便,然后质诸蓍龟,庶无后艰耳,无常地与常日也。今之《葬书》,乃相山川冈畎之形势,考岁月日时之支干,以为子孙贵贱、贫富、寿夭、贤愚皆系焉,非此地非此时不可葬也。举世惑而信之,于是丧亲者往往久而不葬。问之,曰“岁月未利也”,又曰:“未有吉地也。”又曰:“游宦远方未得归也。”又曰:“贫未能辨葬具也。”至有终身累世而不葬,遂弃失尸柩不知其处者。呜呼,可不令人深歏愍哉! 人所贵于身后有子孙者,为能藏其形骸也。其所为乃如是,曷若无子孙死于道路,犹有仁者见而殣之耶?先王制礼,葬期远不过七月。今世著令,自王公以下,皆三月而葬。又礼,末葬不变服,食粥,居倚庐,哀亲之未有所归也。既葬,然后渐有变除。今之人背礼违法,未葬而除丧,从宦四方,食稻衣锦,饮酒作乐,其心安乎? 人之贵贱贫富,寿天系于天,贤愚系于人,固无关预于葬。就使皆如葬师之言,为人子者方当哀穷之际,何忍不顾其亲之暴露,乃欲自营福利耶? 昔者吾诸祖之葬也,家甚贫,不能具棺椁。自太尉公而下,始有棺椁,然金银珠玉之物,未尝以锱铢入于圹中。将葬太尉公,族人皆曰:“葬者,家之大事,奈何不询阴阳?此必不可。”吾兄伯康无如之何,乃曰:“询于阴阳则可矣,安得良葬师而询之?”族人曰:“近村有张生者,良师也,数县皆用之。”兄乃召张生,许以钱二万。张生,野夫也,世为葬师,为野人葬,所得不过千钱,闻之大喜。兄曰:“汝能用吾言,吾俾尔葬;不用吾言,将求它师。”张师曰:“惟命是听。”于是兄自以己意处岁月日时,及圹之浅深广狭,道路所从出,皆取便于事者。使张生以葬书缘饰之,曰“大吉”,以示族人。族人皆悦,无违异者。 今吾兄年七十九,以列卿致仕。吾年六十六,忝备侍从。宗族之后仕者二十有三人,视它人之谨用葬书,未必胜吾家也。前年吾妻死,棺成而敛,装办而行,圹成而葬,未尝以一言询阴阳家,迄今亦无它故。吾常疾阴阳家立邪说以惑众为世患,于丧家尤甚。顷为谏官,尝奏乞禁天下葬书,当时执政莫以为意。今著兹论,庶俾后之子孙葬必以时。欲知葬具之不必厚,视吾祖;欲知葬书之不足信,视吾家。 元丰七年正月日,具官司马光述 ▼中和论 君子从学贵于博,求道贵于要。道之要,在治方寸之地而已。《大禹谟》曰: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”危则难安,微则难明。精之所以明其微也,一之所以安其危也,要在执中而已。《中庸》曰:“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。”君子之心,于喜怒哀乐之未发,未始不存乎中,故谓之中庸。庸,常也,以中为常也。及其既发,必制之以中,则无不中节,中节则和矣。是中和一物也。养之为中,发之为和,故曰:中者天下之大本也,和者天下之达道也。智者知此者也,仁者守此者也,礼者履此者也,乐者乐此者也,政者正其不能然者也,刑者威其不从者也。合而言之谓之道。道者,圣贤之所共用也。岂惟人哉?天地之所以生成万物,靡不由之,故曰: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” 孔子曰:“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”故曰:道不可须臾离,可离非道也。孔子曰:“中庸之为德也,其至矣乎,民鲜久矣。”又曰:“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,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。日月至焉者,斯已贤矣。”以是观之,能久于中庸者盖鲜矣。孔子曰:“智者乐,仁者寿。”盖言知夫中和者,无入而不自得,能无乐乎?守夫中和者,清明在躬,志气如神,能无寿乎?小雅曰:“乐只君子,邦家之基。乐只君子,万寿无期。”又曰:“乐只君子,邦家之光。乐只君子,万寿无疆。”盖言君子有中和之德,则邦家安荣,既乐且寿也。孔子曰:“克己复礼为仁。”盖言礼者中和之法,仁者中和之行,故得礼斯得仁矣。 孔子闲居曰:“无声之乐,志气不违,以至于气志既起。”《乐记》曰:“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,以至于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。”盖言乐以中和为本,以钟鼓为末也。《商颂》曰:“不竞不絿,不刚不柔,布政优优,百禄是遒。”盖言政以中和为美也。《大雅》曰:“惠此中国,以绥四方。无纵诡随,以谨无良。”盖言刑以中和为贵也。子曰:“饭蔬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。”又曰:“回也,一箪食,一瓢饮,不改其乐。”杨子曰:“纡朱怀金之乐也外,颜氏子之乐也内。”盖言圣贤内守中和,虽幽隐贫贱,不失其乐也。刘康公曰:“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谓命也。能者养之以福,不能者败以取祸。” 《中庸》曰:“有德者必得其寿。”盖言君子动以中和为节,至于饮食起居,咸得其宜,则阴阳不能病,天地不能夭,虽不导引服饵,不失其寿也。孟子曰: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夫志,气之帅也;气,体之充也。志至焉,气次焉。故孟子养德,以气言之。盖能谨守中和之志,不以喜怒哀乐乱其气,则志平气顺,德日新矣。故曰:“持其志,无暴其气。”及夫德之成也,沛然不息,确然不动,挺然不屈,故曰“其为气也,至大至刚,以直养而无害。”不有道义以充其内,能如此乎?故曰:“配义与道,无是,馁也。” 凡人为不善,能欺天下之人,不能欺其心,虽忍而行之,于其心不能无蒂芥焉,然则浩然之气不存矣。故曰:“行有不慊于心,则馁矣。”君子优游从容以养其气,虽不敢忽忘,亦不正以为事,欲其速成,故曰“必有事焉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长也。”操之则存,舍之则亡,久而无怠,然后自得之,此其所以难言也。 杨子曰:“藏心于渊,美厥灵根。”君子存神于内,应务于外,虽往来万变,未尝失其所守,是以百骸治而德本植焉,故曰神不外也。志之所至,气必辅之,君子乘之以为善,小人乘之以为恶,故曰气者所适善恶之马也。君子守中和之心,养中和之气,既得其乐,又得其寿,夫复何求哉?孔子曰:“狂者进取。”又曰:“吾党之小子狂简,斐然成章。”如光之谓矣。虽然,此皆纂述圣贤之言,非取诸胸臆也。夫道犹的也,射者莫不志于的,其中否则未可知也,必俟有道者乃能裁之。 |
梦远书城(my285.pro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