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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迷魂游地府记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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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举会长旋耐庵当选 骂腐历金圣叹发狂 金圣叹这番演说,慷慨淋漓,总可以算得代表一般人的心理,复又说道:“今天开会的头一遭儿,自然要讨论个大体,依手续办来。还是先选举职员呢,还是先发表意见呢,依兄弟的意思,就是先举职员为是。诸公若要赞成,就请起立。” 这话说完,当时起立多数。圣叹复道:“诸公既然赞成。我们纯粹是学术上讨论,犯不着朱陆异同,新旧思潮的闹党见。依兄弟说,我们做良心上的裁判,就也做良心上的选举,就给他一个痛痛快快、坦白无私的记名投票法吧。” 台下听他这话,早是噼噼啪啪一阵鼓掌。圣叹道:“足见在会诸公都是君子,不像挂着那教育会的招牌,弄饭吃了,这投票事情,就请实行吧。” 说毕,点了一个头下台。 会场里早如法炮制起来,忙着投票。不一会儿,打开铁匣,唱名宣布。这会长一席,却是施耐庵得票最多数,副会长就是罗贯中得最多数。其外如曹雪芹、吴敬梓,票数虽多,到底不足法定数。(试以四作评论之,自然是《水浒》《三国》最佳,阴曹里纸钱不值钱,谅非买来之票也。)众会员一见是施耐庵的会长,无不欢迎,早又是雷也似的一阵巴掌恭贺。 这时,他瞧着那旁边坐的哈葛德回过头去问一个古装的人,说道:“这个会长。可是写那杀人魔鬼李逵传的作者?” 那古装人听他叽里咕哝一番话莫名其妙,正不好对答,他便插嘴道:“正是。” 哈葛德听见他能说本国话,便笑道:“贵国好人,原来都在阴曹里哩,好极好极。(可叹可叹)这位先生写的李逵,和我那写的巴洛革,都是一样使蛮劲儿,我却觉得不如他说得入情入理。” 他听了一笑,正想接着说,只听鼓掌声响,这位施会长早已登台,他便丢了哈葛德的谈话,来听施耐庵演说。只见施耐庵道:“小子何德何能,却蒙诸位推做会长(此宋江口头语也,今日之假惺惺者千篇一律,无不有这两句套话。),叫看着诸位火杂杂地一团高兴,小子实在未便辞得。但是小子做个会长,不过是总名儿罢了。若要发表意见,小子不是的地方,会员尽管指摘则个。(众鼓掌)今日是开会头一天,自然要发表耐庵的主张,耐庵不才,就说与诸位听。” 这时会场里静悄悄的,专等施会长发话。耐庵道:“小子的意思,头一项就是和似是而非的小说商宣战。(众大鼓掌)这班小说商,本来不能认是我们同志,无奈他挂了小说两个字的招牌,鱼目混珠,外行是不省得的。加上这些书业经理,大半的是生意人。(难道还有读书人不成,一笑。)他懂得什么鸟,只要能卖钱时,你就把他浑家秘史做上,他也只当是黑幕书当有的,就不问天高地厚,只管叫小说商自己做着广告,向那不顾道德的报上登去。若论报纸,我们阴曹里,总算《神报》与《文报》招牌老,他们原是营业性质,算不得真正舆论,却好阎王爷管事。这种新闻投机,小说商借着他大报披露,他就借着广告收费,两人目的一达,这里头大宽转就把看报人勾上邪路上去了。诸位,你莫说广告不生效力,连那东洋仁丹和着函授学校,还靠报纸吃饭呢。像这内地销行的报,又登的是大法螺的广告,迎合社会心理的书,有个不能和我们对敌的吗?况且那小说商,又老大不顾廉耻,自己做广告,却自己把名字安上,不是称文豪,便是称小说大家。你说他们果做了小说大家,叫我们哪里坐地,这要不惩戒时,我们枉做了前辈了。可怜,偌大的阴曹,没个说正话的,直待我们出来。” 他听到此地,不由得点头点脑,一个人想道,我白看了一辈子小说,白叫了一世小说迷,不料真正公道反出在阴间里。早晓得这样,我就做短命鬼也值得。再听施耐庵说道:“我们对付的法子,只有两层:一是组织一种言论机关,特地辟那邪说;二就是要求各报馆,不登那诲淫艳情小说的广告。至于什么黑幕丛书、化妆学,这些外君子而内小人的书,只好我们笔伐的了。小子就是这条大主张,其余还要诸位主持。” 便点个头退席。 接上便是副会长罗贯中演说,他道:“兄弟和施君主张一般。另有取缔的,便是这些书内的批评。他且不说,就是敝作里面,不知何年何月,却有个人在文句中间,瞎七瞎八,添上些什么后人叹曰、赞曰的屁诗。知者呢,还道是这位自称后人的大作;不知道的,还说是兄弟献丑了。像这样诗,《聊斋》里面,每篇一首,也是臭不可闻,依兄弟的意思,是要扫个干净,还我本来面目。不知诸位如何?” 演台底下一齐鼓掌赞成。 罗贯中说毕,只见会员里头有个出席的,由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扶他上演台。这一来,大家可特别注意,仔细一看,原来是个瞎子。他看了想道:“这是谁呢?倒要瞧瞧。” 只见那人上了演台,站着不动,说道:“诸位,我虽是个瞎子,瞎于目可不瞎于耳,近来听见言情小说,日与月盛,并且还是不入耳之谈。我想这个罪,若要问到小说商一类人物,那是对牛弹琴,简直没用,不如根本解决,从《红楼梦》《金瓶梅》《西厢记》一直往下一烧,不是快刀斩乱丝,很痛快么。至于要提倡的,最好是伦理讽刺一类的小说,如鄙人批的《琵琶记》,就可算得代表。” 他这一番说话,会员赞成反对,意各不同,登时就鼎沸起来。这瞽目先生,便乘乱下台去了。会长看见不对,连忙出席道:“不要吵喽,不要吵喽,我们都是文明人,难道还学那些议员不成?有意见的只管发表,何必纷扰呢?” 到底这班人还顾大体,就依然肃静了。这里首先一个反对前议的,便是金圣叹。他说言情小说,是绝好的文章,不是淫书。《诗》三百篇,首重《关雎》,难道文王、孔子都错了吗?(这也是作言情小说的口头禅,孔子倒做了他们的护符了。)据这位毛声山先生的话,却只有《琵琶记》好,圣叹大大不以为然。北曲南曲,我们且不议,试问人生世上,还是情愿喝厚味的酒呢,还是情愿喝无味的水呢?要把两样东西一比《琵琶记》,那《琵琶记》的词句清谈,大约与水相隔无几了。况且一部好端端的世情小说,你这位先生瞎了眼睛,也就算了,偏偏要不辞劳苦叫人批了出来,硬说是高君为剌王四而作,可怜这个姓蔡的,无缘无故,代人做了一生的骂架子,真正冤透了。近来,有人作什么《红楼梦考》《石头记考》,硬嵌硬凑,当也是学得你这位先生的哩。” (亦凿凿言之成理)圣叹话一说完,台上早便来了一个人,这人戴一顶高提梁儿,穿一件琵琶襟窝龙袋,罩着八团鹰爪玄色袍,斯文一脉,就带有好几分道学气。一说话,可是一口道地京腔,说道:“金先生,要照你的话读书,那就把圣人的书给糟透了。古圣人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两句话,固然是言情,但是明媒正娶也未可知。我们虽没谁瞧见谁,未必文王就待月西厢下哩。你先生批着《西厢》,说是唯真才子、真佳人方有此事,我就不懂得很。譬如‘窬东家墙而搂其处子’一句书,照先生论来,那就只有真才子可以窬真佳人可以搂了。哈哈,这可是苏州人打京腔,不成话儿了。” 这一席话,正是: 从来狂狷偏锋走 到底中庸大道难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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